金鱼剧本

　　“咔！”

　　“很好！储梦的情绪非常到位！手部颤抖的细节把握得恰到好处，那种初闻噩耗的茫然和恐惧，绝了！”

　　导演的声音透过喇叭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片场的聚光灯炙热地打在楚梦身上，他穿着《南柯一梦》剧中那套昂贵的丝质睡衣，站在布置成神经科诊室的场景中央。监视器里回放着他刚才的表演——医生宣布他饰演的角色罹患家族性渐冻症时，他先是愣住，随即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双手，那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带着一种优雅又绝望的韵律。

　　“医生，”他念出最后的台词，声音轻得像梦呓，“我的手……为什么不受控制了？”

　　话音落下，戏已结束。

　　但楚梦的右手，那几根漂亮的手指，却依旧维持着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震颤。

　　他皱了皱眉，试图用左手去按住它，却发现左手也传来一阵陌生的、令人心悸的麻木感。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视野里的灯光开始旋转、模糊，导演关切的脸、工作人员忙碌的身影，都扭曲成了晃动的色块。

　　“……梦……楚梦！”

　　“……快！叫医生！”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的感知，是片场角落传来一声刺耳的椅子摩擦声——那是他哥哥费柯猛地站起身，昂贵的定制西装裤腿带倒了导演椅。他好像想冲过来，那张总是沉着冷静的脸上，是一片全然的、近乎恐惧的煞白。

　　楚梦在一个充斥着消毒水和淡淡铃兰香气的房间里醒来。身下是触感顶级的天鹅绒床品，柔和的灯光模拟着自然光线的温度。这是他熟悉的，费家宅邸顶层，只为他一人准备的医疗康复套房。

　　“醒了？”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费柯就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指腹温暖干燥。他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仿佛一夜未眠。见楚梦睁眼，他立刻俯身，用额头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动作自然亲昵。

　　“哥……”楚梦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别说话，你太累了。”费柯将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动作小心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医生看过了，长期高强度拍戏，精神压力太大，加上有点低血糖。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这时，房门被推开，费崇渊走了进来。他穿着剪裁优雅的晨褛，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如同一位真正为爱子忧心的慈父。

　　“小梦，感觉怎么样？”他在床边坐下，温暖的大手覆上楚梦的额头，眼神里满是怜爱，“吓坏爸爸和哥哥了。”

　　“爸爸，我没事。”楚梦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费柯轻轻按住，“剧组还在等我，我不能耽误大家的进度……”

　　“胡闹！”费崇渊的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严厉，他看向费柯，“小柯，从今天起，你弟弟的健康是最高优先级。推掉所有不必要的通告，剧组那边我去沟通。我不允许他的身体有任何闪失。”他的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费柯垂眸，恭敬地应道：“是，父亲。”

　　费崇渊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他转向楚梦，语气重新变得和蔼，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小梦，爸爸有个非常重要的新项目要亲自跟进，关乎集团未来的战略布局，接下来可能会很忙，没法一直陪在你身边。你要乖乖听哥哥的话，好好休养，知道吗？”

　　新项目……楚梦心里掠过一丝微小的失落，但很快被父亲的“关怀”冲散。他乖巧地点头：“我知道了，爸爸。”

　　费崇渊慈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又叮嘱了费柯几句，便起身离开了，背影依旧儒雅挺拔，带着上位者的从容。

　　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二人。费柯将楚梦露在外面的手臂轻轻塞回被子，动作细致温柔。

　　“哥，我真的只是低血糖吗？”楚梦看着费柯近在咫尺的、无可挑剔的侧脸，轻声问，“刚才我的手……”

　　“你就是太累了。”费柯打断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还记得你十岁那年科技大赛吗？上台前紧张得奖杯都拿不稳。还有十五岁那次，偷偷给我写……写生日贺卡，手抖得字都写歪了。”他轻笑一声，带着点回忆的暖意，“我们小梦，一紧张一累就这样，从小就是。”

　　是这样吗？楚梦有些茫然。记忆的碎片被费柯的话语串联起来——六岁时上楼梯莫名腿软被哥哥抱起；十岁时“紧张”得拿不稳奖杯；十五岁时写情书手抖字迹歪扭……每一次，都有父亲和哥哥温柔合理的解释，有他们无微不至的“保护”。他心底那点微弱的疑虑，在哥哥温柔的目光下，再次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为了庆祝楚梦“康复”，也恰逢费柯二十六岁生日前夕，费崇渊订了城中顶级的法餐厅。

　　餐厅包间直面江景，流光溢彩的夜色是最好的背景。楚梦坐在费崇渊与费柯之间，像被精心供奉在神龛里的天使。水晶灯下，他苍白的皮肤几乎透明，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优美脆弱的脖颈。

　　“不合胃口？”费柯放下刀叉，侧头看他，声音低沉。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是楚梦熟悉的、密不透风的关注。

　　楚梦摇摇头，努力扯出一个笑：“没有，哥，只是有点累。”一种熟悉的、令人憎恶的无力感，正从四肢末梢悄然蔓延。

　　费崇渊慈和地为他布菜，语气是恰到好处的担忧：“明天就去‘生命序列’机构做一次全面调理，他们的基因层级舒缓疗法对修复神经疲劳有奇效。做完这次调理，我们小梦又能活蹦乱跳了。”

　　楚梦乖巧点头，对父亲口中的“科学奇迹”抱有天真的信赖。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侍应生制服、戴着口罩的少年端着甜品进来。他低垂着眼，动作有些生涩。在放下碟子时，他的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抖，银质勺柄与骨瓷盘沿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叮”。

　　少年猛地抬头，惊慌失措的眼神瞬间与楚梦撞个正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楚梦怔住了。那双眼睛……清澈，惶恐，却带着一种惊人的熟悉感。就在他与少年对视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少年左眼下方，一颗极小的、宛若星辰的泪痣，在包厢暖昧的灯光下，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莫名的涟漪。

　　“非常抱歉！打扰您的雅兴了！”少年仓促地鞠躬，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随即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退了出去，消失在门外的阴影里。

　　“现在的服务生，毛毛躁躁。”费崇渊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笑容恢复如常。

　　而身旁的费柯，握着红酒杯的指节微微泛白，眼神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只是瞬间便收敛无踪，快得让楚梦以为是错觉。

　　楚梦却再也尝不出食物的味道。那个少年的眼神，尤其是那颗仿佛会呼吸的星形泪痣，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费柯生日当天，阳光灿烂得刺眼。

　　他因临时有“重要礼物”要准备，让楚梦独自前往“生命序列”机构。“我很快去接你。”费柯为他拉开车门，在他额角落下一个吻，动作一如既往的温柔。

　　“生命序列”机构矗立在静谧的山脚下，通体纯白，造型充满未来感。接待他的医生穿着无菌服，语气平和地介绍着所谓的“基因舒缓疗法”，术语晦涩，楚梦听得似懂非懂，只记住了“低代谢状态”、“延缓非必要性生理损耗”等字眼。听起来不像治疗，更像是……保养一件物品。

　　医生中途被一个电话叫走。等待的间隙，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楚梦，走向了医生未完全关闭的电脑。

　　屏幕上，一个名为 【‘梦’之替代与封存】的文件夹赫然在目。

　　他点开。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影像。他的全身3D扫描图，肌肉纹理，骨骼结构，声波纹路……细致到令人发指。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餐厅少年的照片。资料卡上写着：【苏省眠，编号：SXM-01，匹配度：92.7%，状态：培养中】。照片上的少年，穿着练习生的制服，眼神干净得像一张白纸。那张脸，除去气质的不同，与他自己几乎有七八分相似！而他眼下的那颗星形泪痣，在证件照上清晰可见。

　　紧接着，他看到了更可怕的文件——《原体意识冷冻保存协议（永久）》。条款冰冷地写着：在确保生理机能完整的前提下，终止高阶脑波活动，实现意识静默，进入‘永恒艺术品’收藏状态。

　　执行人授权签名：费崇渊。见证人：费柯。

　　“嗡”的一声，楚梦的大脑一片空白。

　　冰冻疗法……原来是这个意思。他不是来接受治疗的病人，他是即将被“封存”的展品，是那个名叫苏省眠的少年踏上星途时，必须被清除的、过去的幽灵！

　　身体的寒意此刻变得微不足道，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冰冷，瞬间将他冻结。他想起餐厅里那个少年惊慌的眼神，想起父亲瞬间的僵硬，想起哥哥复杂的目光……原来他们都知道！他们一起，为他精心策划了这场名为“关怀”的葬礼！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和背叛感淹没了他。他颤抖着掏出手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拨通了那个他最熟悉、此刻却让他最绝望的号码。

　　“哥……”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带着哭腔，“手术台……好冷啊。我不做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电话那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背景音里，似乎还隐约传来模糊的、属于别人的欢笑声。

　　良久，费柯的声音传来，依旧低沉，甚至带着一丝他期盼中的温柔，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小梦，别怕，检查做完就回来。”
　　“哥哥在家等你……给你准备了最爱的榛子蛋糕。”

　　电话挂断了。
　　“榛子蛋糕”……曾经最幸福的象征，此刻成了通往地狱的请柬。他明白了，那不是慰藉，是终结的信号。

　　楚梦回到家时，夜幕已然降临。别墅里灯火通明，悠扬的音乐流淌着，餐厅里摆放着精致的烛台与鲜花，一切都和他想象中一样完美。

　　费柯穿着剪裁优雅的西装，站在餐桌旁，烛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跳跃。他看到楚梦，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仿佛下午那通绝望的电话从未发生过。

　　“回来了？检查顺利吗？”他走上前，习惯性地想揉楚梦的头发。

　　楚梦微微侧身避开，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甜美、纯粹的笑容，仿佛他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天使。“嗯，哥哥，生日快乐。”

　　他的目光落在餐桌中央——那个从“甜蜜时光”定制而来的、铺满了香脆榛子碎的巧克力蛋糕上。他亲自参与了制作，并坚持要撒上“最新鲜的榛子碎”。

　　“我们吃蛋糕吧，哥哥。我等你切给我。”楚梦的声音轻快，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费柯似乎松了口气，眼底最后一丝疑虑散去。他拿起蛋糕刀，熟练地切下两块，将其中盛着最大一颗榛子、奶油花朵最完美的那一块，递到楚梦面前的骨瓷碟里。

　　“宝贝儿，第一块给你。”他的眼神温柔得能溺毙任何人。

　　楚梦笑着接过，用银叉挖下一小块，送入嘴中。他细细地品味着，脸上洋溢着极大的满足。“真好吃……还是以前的味道。”他抬起眼，看向费柯，眼神纯净无比，“哥哥，你也吃呀。”

　　费柯含笑看着他那满足的模样，也切下一块，准备品尝。

　　就在费柯的叉子即将碰到蛋糕的那一刻——

　　楚梦突然伸出手，按住了费柯的手腕。他的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费柯疑惑地抬眼。

　　只见楚梦拿起自己用过的那把银叉，从自己碟子里，小心翼翼地叉起那颗最饱满、沾满了巧克力酱的榛子。然后，他微微倾身，越过摇曳的烛光，将那颗榛子，温柔而坚定地，递到了费柯的唇边。

　　他的眼神里，是倾慕，是依赖，是献祭般的决绝。

　　“哥哥，”他轻声说，如同梦呓，“这颗最甜的……给你。”

　　费柯愣住了。他看着楚梦眼中那片破碎而璀璨的星光，那里面的情感太过复杂，让他一时失语。他几乎是本能地，张开了嘴，接受了这份“甜蜜的馈赠”。

　　他咀嚼着，浓郁的坚果香气与巧克力的微苦在口中弥漫开来。

　　楚梦静静地看着他，嘴角的笑容愈发灿烂，却也愈发诡异。

　　突然，费柯的脸色骤变！他猛地捂住喉咙，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楚梦！那双总是沉静掌控一切的黑曜石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惊骇、痛苦，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最珍爱之物背叛的恐惧，最终，竟化为一丝奇异的、如释重负的了然。

　　“为……什……”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鲜血从嘴角溢出。

　　楚梦站起身，走到因痛苦而佝偻下去的费柯身边，俯视着他。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

　　“哥哥啊，”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甜蜜，“你给的‘惊喜’，是让我永远沉睡。”
　　“我给的‘惊喜’……是让你，陪我一起长眠。”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拿起费柯碟子里剩下的蛋糕，仰头，大口地、近乎疯狂地吞咽下去。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佳肴，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最绝望的仪式。

　　喉咙的灼烧感瞬间袭来，力量被迅速抽空。

　　他踉跄着，倒在费柯的身边，伸出手，最后一次，紧紧抓住了费柯已经逐渐冰凉的手。

　　烛火还在欢快地跳跃，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同样俊美，却都凝固着极致痛苦与扭曲爱意的脸。空气中，榛子蛋糕的甜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绝望地交织在一起。

　　楚梦在一个纯白无暇的空间醒来，周身没有任何不适。

　　正中央的王座上，坐着一位金发碧眼、容颜绝世的美少年，他托着腮，宛如观看了一场精彩戏剧的观众，眼中是纯粹的好奇与一丝非人的冷酷。

　　“楚梦啊，”Christien——这位世界的上帝——轻轻叹息，声音悦耳，却毫无温度，“这次‘爱的安乐死’，你觉得温暖吗？”

　　楚梦怔怔地看着他，还未从那份决绝的毁灭中回神。

　　God微微一笑，周身开始辐射出七彩霓虹般的圣光，楚梦感到自己的世界开始扭曲、溶解、重构。

　　“去吧，去下一个世界，‘改写’你的命运。”

　　现实世界，费崇渊书房。

　　他放下手中的古董电话听筒，对阴影中静立的助理平静吩咐，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很抱歉，通知苏省眠先生，他的‘楚梦替代计划’合约，无限期搁置。”

　　【初始世界：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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