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为苍穹

　　一九九八年的深秋，北平的风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华通所三层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茶垢斑驳的搪瓷缸在长桌上列成一排，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同志们，经过所领导班子三个月的艰苦谈判，我们终于与日出国NEC公司达成了战略合作！"
　　所长马国栋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他刻意停顿，等待预料中的掌声。稀稀拉林的掌声响起，参差不齐，像受潮的鞭炮。
　　坐在角落的楚云深猛地抬起头。他二十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磨损处露出经纬线。他的手指因为长期焊接电路板而带着焦黄色，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叠厚厚的图纸。
　　"这次合作，我们将引进NEC最先进的数字程控交换机技术，贴牌生产'华通- NEC'系列产品。"马所长红光满面，"这是我们所走向市场化的重要一步！"
　　"所长，"楚云深忍不住开口，"NEC提供的技术，是他们五年前就淘汰的型号。而且，协议里要求核心芯片必须从日出国进口，每片要价120美元。我们所里自主研发的'华夏一号'交换机，已经完成了实验室测试，性能完全不输给他们这套过时技术......"
　　"小楚！"分管技术的副所长刘明重重放下茶杯，"注意会场纪律！"
　　茶水溅出，在图纸上洇开一片暗色。楚云深看着自己精心绘制的电路图被茶水浸染，喉结滚动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刘所，我不是要破坏合作。但如果我们完全依赖外来技术，将来万一对方断供，或者提高价格，我们怎么办？所里投入三年研发的'华夏一号'，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几个老工程师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记。坐在楚云深旁边的林雪堂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别再说了。
　　"楚云深同志。"马所长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年轻，有冲劲，这是好事。但你要明白，我们所现在面临着生存问题！所里三百多号人要吃饭，要发工资！部里今年的拨款削减了40%，我们不搞市场化，难道喝西北风去？"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指着楼下停着的一排自行车："看看，看看！我们所的工程师，哪个不是名校毕业？可现在呢？一个月工资买不起一平方米房子！人家NEC的技术是成熟技术，是经过市场检验的！你那个'华夏一号'，实验室数据再好，能有市场竞争力吗？"
　　楚云深也站了起来，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但异常清晰："所长，正是因为我们是国家级的通信研究所，才更不能短视！数字程控交换机是通信网络的心脏，心脏都要靠别人，我们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他从那叠被茶水浸湿的图纸中抽出一张，展开："这是'华夏一号'的架构图，采用分布式处理，模块化设计，比NEC那套集中式架构先进一代！而且我测算过，如果量产，单台成本可以控制在进口设备的60%以下！"
　　刘明副所长冷笑一声："成本？你算过流片费用吗？算过生产线改造要多少钱吗？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部里的领导明确指示，要'引进、消化、吸收'，按部就班来！"
　　"可是刘所，我们只做到了引进，后面的消化、吸收呢？所里三年前引进的富士通设备，到现在核心技术还是掌握在日方手里，连维修都要请他们的工程师，一次就要五千美元！这样的教训还不够吗？"
　　"楚云深！"马所长猛地拍桌，"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这是质疑部里的决策？质疑所领导的判断？"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墙上的锦旗——"先进集体""技术创新奖"，在烟雾中显得格外刺眼。
　　林雪堂赶紧打圆场："所长，小楚也是为所里好，就是性子急了些。他的'华夏一号'确实有不少创新点，要不我们再论证论证......"
　　"论证什么？"刘明打断他，"和NEC的合同下星期就要签了！部里王司长亲自牵的线，这是政治任务！"
　　楚云深看着眼前这些曾经教导过他的师长，感觉喉咙发紧。他想起三年前刚分配到所里时，刘明副所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云深啊，所里的未来就靠你们年轻人了，要敢于创新，敢于突破！"
　　而现在，同样是这个刘明，却在说："云深，你要顾全大局，要懂得团结。"
　　"团结？"楚云深苦笑，"为了团结，就要放弃自主研发？为了团结，就要永远跟在别人后面吃土？"
　　"你！"马所长气得脸色发白，"楚云深，从现在开始，你停职反省！什么时候认识到错误，什么时候再回来上班！"
　　雨点开始敲打窗户，噼里啪啦，像是为这场争论画上休止符。
　　楚云深默默收起图纸，一张，两张......那些密密麻麻的电路，那些不眠之夜的计算，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创新点，此刻都成了"好高骛远"的证据。
　　他走出会议室时，听见刘明在身后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雨下得更大了。楚云深没有拿伞，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衣服。长安街上车流如织，溅起的水花在路灯下闪着冷光。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担。路过王府井路口，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在雨中格外醒目——"NEC，沟通世界的桥梁"。红色的灯光倒映在积水里，像一滩血。
　　他又想起上周去部里开会时见到的场景：日出的技术代表翘着二郎腿，用生硬的汉语说："这个功能不能开放，是核心技术。你们会用就可以了。"
　　那一刻的屈辱，比此刻的雨水还要冰冷。一辆桑塔纳轿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泥水溅了他一身。车里飘出邓丽君的《甜蜜蜜》，与这个雨夜格格不入。
　　他走到建国门立交桥下，从口袋里掏出那部用了三年的摩托罗拉手机。这是所里配发的，信号总是不好，打电话时要不停地找位置。
　　就在昨天，他试图用这部手机向部里的一位老专家汇报"华夏一号"的进展，电话断三次，最后他不得不跑到邮局去打长途。
　　"大汉国，怎能无芯？！"他的怒吼被淹没在雷声和雨声中。那部摩托罗拉手机被他狠狠摔在水泥地上，电池后盖飞出老远，电路板在积水中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雨更大了。楚云深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那是一种不屈的光。
　　他不知道的是，在马路对面的一辆出租车里，一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年轻人正好目睹了这一幕。那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本英文版的《国富论》，书页间夹着一张刚刚演算完通信协议草稿的纸。
　　在更远的江南，一个纺织巨头的千金正在翻阅一份关于通信产业的分析报告。她的目光停留在"数字程控交换机"这一栏，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这个雨夜，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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