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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捷报
天兴三年冬,新朝初立未久,百废待兴。
京城笼罩在一片苍茫素白之中,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旋落,将朱甍碧瓦的皇城内外裹上厚厚一层银装。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金色琉璃瓦,此刻尽数隐于皑皑白雪之下,反倒褪去了平日的耀目光芒,显出一种纯净而庄重的肃穆,静默地覆盖着这座帝国的心脏。
紫宸殿内,地龙烧得极旺,热气自金砖下氤氲而上,驱散了殿内的寒意,将外界呼啸的风雪隔绝在沉重的殿门之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静谧而安宁。
卯时刚过,殿内细微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内务府大太监高怀安领着两列手捧盥洗用具、朝服冠冕的太监宫女,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他行至龙榻前,隔着明黄色的帐幔,用那特有的、既恭敬又不失亲近的嗓音轻声唤道:“陛下,卯时已过,该准备上朝了。”
帐内传来细微的响动,随即是低沉而清晰的一声“嗯”。谢云渊坐起身,宫女们立刻上前,训练有素地侍候他净面、漱口、更衣。他张开双臂,由着她们将那件繁复、沉重的玄色十二章纹龙袍穿在他身上,金线绣出的团龙在烛火下折射出内敛的光华。
卯时三刻,紫宸殿沉重的殿门被两名小太监缓缓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与殿内的暖意交织,激得人精神一振。谢云渊穿戴整齐,头戴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挡住他的部分眉眼,更衬得那玉珠后的目光深邃难测。他迈步走出殿门,立于廊下,抬眼望向那纷扬不止的漫天大雪。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迅速消融,只留下点点深色痕迹。他静默片刻,对着站在身侧的高怀安淡然开口:“怀安,你瞧今年这雪,是不是和朕当年登基时一般模样。算起来,你跟着我也已经有三年了。”
高怀安微微躬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感念与奉承:“陛下记得不错,今年确实是奴才跟着陛下的第三个年头了。自陛下登基以来,便是年年大雪。这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此乃祥瑞之兆,正是陛下您宵衣旰食、勤政爱民,感天动地得来的福报啊。”他心中快速思忖,近来并未听闻有哪里闹雪灾,皇帝此言或许只是偶感,便顺着吉庆的话头接了下去。
“福报吗?”谢云渊轻声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嘲讽。他并不在意高怀安等人听到这话的反应,也未再多言,只是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径直踏上了早已等候在殿前的暖轿。轿帘落下,隔绝了众人。“起驾宣政殿——”高怀安尖细的嗓音响起,轿辇被平稳地抬起,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穿过白雪覆盖的宫道,往举行大朝会的宣政殿走去。
宣政殿内,此刻已是冠盖云集。三公九卿、文武百官依照品级爵位,分列两旁,肃然而立。殿内虽也燃着炭火,但毕竟空间广阔,暖意聊胜于无。官员们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短暂停留,又迅速消散。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到来。新朝初立,边疆未靖,国内百废待新,每一次大朝都可能决定着国家的走向,关乎无数人的命运,由不得他们不谨慎。
“皇上驾到——”殿外值守太监尖亮悠长的唱喏声穿透风雪,由远及近。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官员迅速整理衣冠,垂首躬身。
谢云渊走下轿辇,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穿过百官让出的通道,踏上百官面前的台阶,端坐于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之上。冕旒轻晃,珠玉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他的面容在旒珠后若隐若现,威严自成。
待皇帝坐定,已在殿内侍立的高怀安上前一步,手中拂尘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朗声高喊:“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满朝文武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之声震彻殿宇,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众卿平身。”谢云渊右手微抬,声音透过旒珠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谢陛下!”百官再拜,而后纷纷起身,按班次站好。
高怀安再次上前,拂尘一甩,扬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例行公事的唱和之后,朝会正式开始。最先出列的通常是各部院负责具体事务的官员。户部尚书手持玉笏,出班奏报今岁各地粮赋征收、仓廪储备情况,虽大体平稳,但提及北方两州因去岁蝗灾影响,税收略有亏空,需朝廷酌情减免或调拨钱粮赈济。工部侍郎则上陈黄河部分河段凌汛险情,请求增拨夫役、物料加固堤防。吏部呈报了年终考绩的初步结果,对一批官员提出了升迁或贬黜的建议……
谢云渊端坐龙椅,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聆听,偶尔开口询问关键细节,或是对臣子提出的争议之处做出裁断。他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直指要害,让一些准备不足或心存侥幸的官员冷汗涔涔。处理政务时,他显得冷静而高效,登基三载,他已不再是那个初掌大宝、还需倚重辅政老臣的新帝,而是将权柄牢牢握于手中。
殿外的雪光透过高窗映照进来,与殿内的烛火交融,映得他龙袍上的金线暗纹流光闪烁。整个朝会进程平稳而略显沉闷,一如这冬日的清晨。
就在几项常规议题议罢,殿中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高怀安正准备再次宣布“无事退朝”之时——
突然,一阵急促且格外响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重重宫门,直逼宣政殿而来!这声音在寂静的雪天和肃穆的朝堂中显得如此突兀和惊心。百官皆是一愣,随即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宫禁之内,何人敢如此纵马奔驰?莫非是……
端坐于龙椅上的谢云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似想到什么,眼中流露出一抹担忧,他的目光透过晃动的旒珠,投向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殿门。
马蹄声在殿外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铠甲碰撞的铿锵之声,以及一声因为极度疲惫和激动而变调的、用尽全身力气的高喊:
“八百里加急!北疆军报——大捷!朔方城大捷——!!”
“轰——”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整个宣政殿瞬间哗然!官员们再也无法保持肃静,交头接耳之声四起。北疆?大捷?朔方城?那可是三年前旧朝昏聩、内乱频生之时,被北方狄戎趁机侵占的战略要地,是新朝立国以来最大的心病!三年来,朝廷为收复此地投入了无数钱粮兵马,战事却始终胶着,胜少败多。
“肃静!”高怀安尖声喝道,维持着朝堂秩序,但他自己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激动。
谢云渊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传。”
殿门被轰然推开,一股强劲的、裹挟着雪沫的寒风倒灌而入,吹得近处官员的袍袖翻飞,靠近殿门的烛火几番摇曳,最终还是在还是熄灭在寒风之中。一名满身冰碴和泥泞的传信士兵,在两名殿前侍卫的搀扶下,踉跄着冲进大殿。他满面风霜,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兴奋与荣耀的火焰。
那士兵挣脱搀扶,几乎是扑倒在殿前,双手高高举起那封捷报,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地再次高呼:
“陛下!北疆大捷!靖王殿下、镇北大将军谢云承,于天兴三年冬十一月廿五,率麾下玄甲铁骑,夜渡冰河,奇袭朔方城!经一昼夜血战,斩敌首三万七千余级,俘虏无数!沦陷三载之朔方城,已于十一月廿六日辰时,正式光复!北狄残部已远遁漠北,不敢南顾!我军……我军收复了所有失地!靖王不日即将押解俘虏、缴获,班师还朝!陛下——北疆,平定了!”
他每说一句,朝堂上众人的呼吸便急促一分。直到那句“北疆,平定了”如同最终落下的定音锤,整个宣政殿先是一片死寂,落针可闻,随即——
“天佑我朝!陛下圣明!”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这一句,如同点燃了引线,整个宣政殿瞬间沸腾了!所有的矜持、规矩都被这巨大的喜悦冲垮。文武百官,无论是须发皆白的老臣,还是年富力强的少壮派,无不激动得面色潮红,许多人甚至喜极而泣,相互拱手道贺。积压了三年的屈辱、担忧和压抑,在这一刻彻底释放。失地全部收复!这意味着新朝的边疆终于稳固,来自北方的最大威胁被彻底解除,这不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政治上的巨大成功,足以载入史册!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谢云渊,在军士高呼“捷报”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当听到“谢云承”的名字和“收复所有失地”的最终战果时,他扶着龙椅扶手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冕旒的玉珠在他眼前剧烈地晃动了一阵,才渐渐平息。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稳,仿佛将这满殿的激动、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消息,都纳入了胸腹之中。然后,他抬起手,轻轻一挥。
高怀安一直密切关注着皇帝的反应,见状立刻用尽平生力气,连喊三声:“肃静!肃静!肃静——!”
沸腾的声浪渐渐平息下来,但百官脸上的兴奋与红光却难以褪去,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望向大殿之上的年轻帝王,等待着他的圣谕。
谢云渊开口了,他的声音比之前似乎更低沉了一些,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捷报朕已听闻。靖王谢云承与北疆将士,浴血奋战,收复故土,扬我国威,功在社稷。”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殿下的传信士兵:“将士辛苦了。怀安,扶他下去,好生款待,赐御酒,请太医诊治劳顿。”
“奴才遵旨。”高怀安连忙示意小太监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名几乎脱力的士兵扶了下去。
处理完这些,谢云渊才继续面向群臣,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威仪,开始下达一连串清晰明确的指令:
“兵部尚书。”
“臣在!”兵部尚书王传成立刻出列,声音洪亮。
“即刻会同吏部、户部,详议北疆将士叙功、封赏事宜。阵亡者,加倍抚恤;有功者,按律擢升。务求公允,不得有误。”
“臣遵旨!”
“礼部尚书。”
“臣在!”
“靖王班师之日,依制准备凯旋献俘大典。一应仪轨,不可轻慢,要彰显天朝威仪,慰劳将士之功。”
“臣遵旨!”
“户部尚书。”
“臣在!”
“北疆新复,民生凋敝。着户部即刻拟定章程,减免朔方等收复州县三年赋税,并拨付专款,用于招抚流民,重建北疆,恢复生产。”
“臣遵旨!”
一道道旨意从谢云渊口中颁下,有条不紊,思虑周详。既犒赏了前方将士,又顾及了战后安抚与重建,更不忘借此机会宣扬国威。百官领命,心中无不叹服皇帝在如此巨大喜悦面前,仍能保持这般清醒的头脑和高效的决策能力。
当所有紧急事务都安排妥当后,谢云渊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些许,他再次开口,这次的对象是内阁首辅,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臣:“杨阁老。”
“老臣在。”杨阁老颤巍巍出列。
“北疆大捷,固是可喜。然天下未安,朕与诸卿,不可懈怠。今日之功,当为明日之鉴。内阁需会同各部,以此为契机,详议未来三年之国策,如何固边防、兴文教、促民生,使我新朝基业,永固昌盛,还需深思熟虑。”
“陛下深谋远虑,老臣敬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杨阁老躬身领命,话语中充满了对这位年轻帝王的赞许与敬畏。
谢云渊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过殿下激动未平的群臣,终于说道:“今日朝会,就此为止。众卿且退,各司其职。”
“臣等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的山呼万岁,比朝会伊始时,更多了几分由衷的振奋与激昂。
百官依序退出宣政殿,许多人依旧沉浸在兴奋之中,三三两两议论着这惊天捷报,畅想着即将到来的凯旋盛典,以及新朝更加稳固光明的未来。脚步声、议论声渐渐远去,偌大的宣政殿再次恢复了空旷与安静,只留下殿外依旧未停的风雪声,以及殿内袅袅未散的香烟。
谢云渊并未立刻起身。他独自高踞于龙椅之上,冕旒的阴影很好地遮掩了他此刻的眼神。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殿墙,望向了那遥远的北方雪原。
侍立在一旁的高怀安,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陛下,朝会已散,是否起驾回宫?”
谢云渊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拨开了眼前晃动的旒珠,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照出殿外漫天飞舞的雪花。他的指尖在冰冷的龙椅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良久,他才用一种只有高怀安才能听清的、近乎耳语的声音,缓缓地,再次重复了清晨在紫宸殿外的那句问话,只是这次,尾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捉摸的意味:
“怀安,你说……这雪,当真是福报吗?”当年,也是这般大雪,他亲手……
高怀安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不敢轻易接话。他隐约感觉到,这场期盼已久的大捷,带来的或许不仅仅是举国欢庆,更在陛下心中,激起了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波澜。而那即将凯旋的靖王、镇北大将军——陛下唯一的皇弟谢云承,他的归来,又将在这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堂,乃至整个帝国的未来,掀起怎样的风浪?他到底是新帝登基后才跟在谢云渊身边,不知兄弟二人的羁绊,这些想法,不过是多虑。
谢云渊不需要答案。他放下拨开旒珠的手,任由玉珠再次遮挡在眼前,隔绝部分视线,也隐藏了所有情绪。他站起身,玄色龙袍的袍角在身后划出一道沉郁的弧线。
“回宫。”
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与威严,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神与低语,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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