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行天下》

作者:檀木为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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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芍药有刺



      暮春的风穿过回廊,将碎金似的日光吹得漾漾的,拂过尚书府后园那片芍药花圃时,格外温存些。那些芍药开得正好,粉的如烟霞,紫的似暮云,白的若凝脂,在融融春光里恣意舒展着层叠的花瓣。

      沐兹便在这片花圃中。

      她着一身月白素罗长裙,外罩浅青纱衣,墨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鬓边斜簪一朵新摘的芍药。此刻正半蹲在一株“金带围”前,纤细的指尖拂过花瓣上凝结的露珠,动作轻缓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远远望去,这画面美得如名家笔下的仕女图——清冷、雅致,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

      只有伺候在旁的丫鬟云岫知道,自家小姐手里拈着的,不止是露珠。

      “这株金带围该施肥了。”沐兹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去取些腐熟的豆饼来,要去年冬天窖藏的那批。”

      “是。”云岫应声退下,走了两步又回头,低声问,“小姐,可要添些‘琉璃散’?”

      沐兹抬眸看她,那双眼如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清澈却深不见底。她唇角微弯,笑意未达眼底:“今日不必。花房那边盯得紧,柳夫人前日刚送来的花匠,鼻子灵着呢。”

      云岫会意,匆匆去了。

      芍药花圃在尚书府的西北角,原是一处荒废的偏院,沐兹八岁那年将它要来,亲自侍弄成如今的模样。这园子离正院远,离府中喧嚣更远,倒成了府里难得的清净地。柳氏当家后,曾三番五次想将这园子收归公中,都被沐兹一句“外祖母亲赠的芍药种子,挪了地气怕是不活”给挡了回去。

      镇国公府的面子,柳氏不敢不给。

      正思忖间,园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环佩叮咚的轻响。沐兹没有回头,只将手里的银剪子转了转,对准一根斜逸的枝条。

      “姐姐好雅兴。”

      娇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的甜腻。沐兹剪下那根枝条,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

      来人是柳氏所出的二小姐沐瑶,今年刚满十三,穿着一身水粉遍地金罗裙,梳着时兴的双环髻,簪了满头的珠翠。她生得其实不差,眉眼间有几分柳氏的妩媚,只是气质略显浮躁,到底缺了世家贵女那份沉淀的韵味。

      此刻沐瑶正笑盈盈地看着沐兹,眼神却往她身后的芍药上瞟:“这花儿开得真好,母亲前日还说想讨几株去装点正厅呢。”

      “这是外祖母所赠的珍品,移栽不易。”沐兹淡淡道,将剪下的枝条递给身后的另一个丫鬟,“青黛,收着。”

      沐瑶笑容微僵,又很快恢复如常:“也是,镇国公府的东西自然金贵。不过姐姐,我今日来是有桩喜事要告诉姐姐——”

      她顿了顿,等着沐兹问是什么喜事。

      沐兹却已转过身,拿起花锄给另一株芍药松土,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沐瑶咬了咬唇,还是自己接了下去:“母亲说,过几日要带我们去大相国寺上香,为父亲祈福。听说安阳王妃也会去呢,若能得王妃青睐……”

      “我不去。”沐兹打断她。

      “什么?”沐瑶愣住了。

      沐兹放下花锄,用帕子细细擦拭手指,每个指节都擦得认真:“我说,我不去。你们自去便是。”

      “可、可是母亲说了,这是阖家祈福的大事,姐姐身为嫡长女,怎能缺席?”沐瑶急道,“若是传出去,外人岂不是要说姐姐不孝?”

      “不孝?”沐兹终于抬眼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二妹妹倒是提醒我了。我母亲忌日将近,按礼我该在府中斋戒,更不宜外出。柳夫人若执意要我去,不妨去问问外祖父,镇国公府的小姐该守的是哪份孝道?”

      沐瑶脸色一白。

      沐兹的生母,原配夫人林氏,是镇国公府嫡女。这事全京城都知道,可这些年柳氏当家,府中上下讳莫如深,几乎没人敢提。如今沐兹轻飘飘一句话,不仅点明了自己嫡长女的身份,更抬出了镇国公府这座大山。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沐瑶连忙解释。

      “我知道你不是。”沐兹语气缓和了些,却更让人心惊,“你只是传话的。回去告诉柳夫人,我这几日要闭门抄经,为母亲祈福,就不去大相国寺凑热闹了。至于安阳王妃——”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着沐瑶:“二妹妹若想得王妃青睐,不妨多练练琴。我听说王妃最重才艺,你那手《平沙落雁》,上个月在赏花宴上好像弹错了三个音?”

      沐瑶的脸腾地红了,又羞又恼,却半个字也反驳不出来。那日赏花宴,她确实弹错了音,原以为无人察觉,不想沐兹竟知道得清清楚楚。

      “姐姐教诲的是。”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匆匆福了一礼,便带着丫鬟狼狈离去。

      青黛看着沐瑶远去的背影,轻声道:“小姐,二小姐怕是又要去夫人面前搬弄是非了。”

      “随她去。”沐兹重新拿起花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柳氏不敢拿我怎么样。她若真敢动,我倒要佩服她的胆量。”

      这话不假。柳橙玫虽出身户部尚书府,是柳林捧在手心的独女,可镇国公府是何等门第?开国功臣之后,世代掌兵,虽这些年收敛锋芒,在朝中地位却依然稳固。当年沐尚书能娶到林氏,已是高攀,后来林氏早逝,柳氏续弦,镇国公府虽不满,却也没过多干涉——只因沐兹还小,需要尚书府这个栖身之所。

      但这份“不过多干涉”,是建立在柳氏善待沐兹的前提下。

      柳氏不傻,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这些年对沐兹,面上从来挑不出错: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该有的体面一样不少,甚至还常常在人前夸赞沐兹孝顺懂事。只是背地里那些小动作,沐兹心里门儿清。

      “小姐,豆饼取来了。”云岫提着一个小竹篮回来,里面是捣碎的豆饼,散发着淡淡的发酵气味。

      沐兹接过来,亲自蹲下身,将豆饼细细撒在芍药根部。阳光透过花叶洒在她脸上,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侧脸的线条精致得如同玉雕。

      青黛和云岫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她们跟着小姐十年了,从小姐六岁丧母,到柳氏进门,再到如今。外人只道尚书府嫡女冷艳孤高,不爱交际,整日与花草为伴,是个清冷美人。只有她们知道,小姐那双手,既能侍弄出满园芳菲,也能调配出见血封喉的毒药;那张看似不谙世事的脸下,藏着怎样七窍玲珑的心思。

      “对了,”沐兹忽然开口,手上动作不停,“前日让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云岫压低声音:“查到了。夫人身边那个叫碧桃的丫鬟,每月十五都会去城西的济仁堂抓药。奴婢悄悄跟过一次,她抓的都是调理气血的方子,但其中多了一味‘红景天’。”

      沐兹手一顿。

      红景天。这药寻常大夫开得少,只因它虽有补气养血之效,却有个不为人知的特性——若与另一味“当归”同用,长期服用,会导致女子气血瘀滞,严重者甚至无法生育。

      柳氏入府八年,一无所出。外人都道是她身子弱,沐兹却总觉得蹊跷。

      “济仁堂的坐堂大夫是谁?”她问。

      “姓胡,四十来岁,原是南边来的游医,三年前在京城落脚。奴婢打听过,这胡大夫医术平平,但很会做人,与不少官宦人家的内宅都有往来。”

      沐兹慢慢站起身,将手上的泥土拍净,眼神看向远处层层叠叠的屋脊。

      尚书府的屋宇建得气派,飞檐斗拱,朱漆廊柱,处处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地位。可这繁华表象下,藏着多少污浊,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晓。

      父亲沐怀远,礼部尚书,朝中清流领袖,人人称道的儒雅君子。可沐兹记得,母亲去世前那些日子,父亲几乎从不踏入母亲房中。母亲缠绵病榻时,父亲在外书房“忙于公务”,其实是与柳氏厮混。

      母亲去世后不到一年,柳氏便风风光光进了门。满京城都说沐尚书情深义重,为了亡妻守了一年,才续娶了亡妻的闺中密友,延续两家情谊。

      只有沐兹知道,柳氏那个比她还大半岁的女儿沐琳,是怎么来的。

      “小姐,要深查吗?”云岫问。

      沐兹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必打草惊蛇。继续盯着碧桃,看她除了济仁堂,还去哪些地方。胡大夫那边……让‘暗香’去查查底细。”

      “暗香”是镇国公府留给沐兹的人,明面上是几个粗使婆子,实际上个个身怀绝技,专司探查消息。这事连柳氏都不知道。

      “是。”云岫应下。

      主仆三人在花圃又待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日头偏西,才收拾工具离开。临走时,沐兹折了一支半开的芍药,拿在手里把玩。

      回到自己住的“静玉轩”,沐兹便进了西厢房。这屋子布置得清雅,靠窗一张花梨木大案,案上摆着文房四宝,还有几本摊开的医书。墙边立着顶天立地的书架,一半是诗词典籍,另一半却都是药典、方书,有些还是孤本。

      沐兹将芍药插进案头的青瓷瓶里,净了手,在案前坐下。

      青黛端来一盏桂圆红枣茶,轻声道:“小姐累了一天,歇歇吧。”

      沐兹接过茶盏,却没喝,只是看着茶汤中浮沉的桂圆肉出神。半晌,她忽然开口:“青黛,你说母亲当年,到底知不知道父亲和柳氏的事?”

      青黛一怔,垂下眼:“夫人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她肯定知道。”沐兹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母亲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她只是不说。”

      因为说了也没用。林氏再是镇国公府的嫡女,嫁入沐家,便是沐家的人。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若揭穿夫君的丑事,损了沐怀远的名声,自己又能得到什么?不过是让京城多一桩谈资,让镇国公府蒙羞罢了。

      所以她沉默,隐忍,最后在病中郁郁而终。

      沐兹握紧了茶盏,指节微微发白。

      她不会走母亲的老路。

      永远不会。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婉转。暮色渐渐染上窗纸,将屋内的陈设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沐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晚风带着芍药的香气涌进来,拂起她鬓边的碎发。

      远处,尚书府正院的方向灯火渐次亮起,隐约能听到丝竹之声——大约是沐怀远宴请同僚,柳氏在张罗。

      那是另一个世界,繁华热闹,与她无关。

      沐兹关上窗,将喧嚣隔绝在外。她重新坐回案前,翻开一本《千金方》,就着烛火细读。烛光映着她的侧脸,眉眼沉静,无波无澜。

      青黛和云岫悄声退下,将门轻轻掩上。

      夜色渐深,静玉轩里一片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而在尚书府高高的围墙之外,京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朱雀大街上华灯初上,酒楼茶肆人声鼎沸,达官显贵的车马络绎不绝。更远处的皇城,宫灯如星,照着重檐庑殿,那里有更深的权谋,更复杂的棋局。

      只是那些,暂时都离沐兹很远。

      她此刻关心的,只是书页上的一味药材,瓶中半开的芍药,以及母亲忌日那天,该准备哪些祭品。

      至于将来会遇见什么人,卷入什么事,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至少今夜,她只想做个安静看书的尚书府小姐。

      烛火摇曳,将她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株在夜色里静静生长的植物,有柔韧的枝干,和隐秘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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