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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未明,庄子里的鸡都还没开啼,孙巧娘倒是先扯着嗓子,站在院中骂了起来。
“小贱蹄子真当自己是什么良民?想在庄子上白吃白喝……”
屋内微光昏黄,春禾半倚在床榻上,用帕子死死捂住嘴,强忍下痒如蚁噬的咳意。
默玉守在炉边,紧抿着唇线,心中的怒火如同咕嘟冒泡的药汁一般:按庄子规矩,即便贱民每月也该有两日歇假。昨日她亲自送了干菜禀明,孙巧娘收了干菜也允了的!怎的才一夜,就翻脸不认人,还骂得这般难听?
屋内的药气愈浓,屋外的骂声也愈烈。污言秽语混着唾沫星子,像直接啐在了默玉脸上
“阿娘,您别起来。”默玉按住春禾,替她重新换了张冷水帕子,“我去跟她说。”
默玉端起脚边的铜盆就往门外去。刚掀开门帘,就见孙巧娘叉着腰,翘着肥手指着屋内:“……黑灯瞎火在屋里睡大觉!谁知道娘俩床上又窝了什么野男人!……”
“哗啦——”
默玉一盆冷水泼在孙巧娘身上。
院中瞬间安静了。庄户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张着嘴巴望过来,枝丫上两只号寒鸟也不叫了,歪着脑袋,往院子里瞧。
只见冷水顺着孙巧娘油亮的发髻淌进衣领,激得她浑身一哆嗦,骂了一半的话也忘了,活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鸡。
默玉站在台阶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若再满嘴喷粪,下次泼的可就是滚水了。”
这个孙巧娘早该教训。
她原是由相府派到陇塞郡外庄的工师,平日仗着曾在相府内院做过事,资历老些,便处处托大拿乔,尤其是在欺负春禾母女的事上,更是乐此不疲。
她在织室里把春禾往死里压榨。府里定的织工日额本是两匹布,她偏给春禾提至三匹,还拿“外庄要凑相府用度,你当多担待”当由头;旁人歇晌能就着粗米羹喘口气,春禾刚坐下她就拿拨线杆戳着织机催活;到了夜里,织室的灯油按例该熄,她仍逼春禾就着一盏豆大的残灯赶“急活”……
平日默玉多半是在牧厩劳役,见孙巧娘的次数少,春禾又从不在她面前提半句委屈,即便偶尔撞见孙巧娘的折辱打骂,也总在春禾的劝和下忍了。
可近来春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有时甚至咳地得下不了床,孙巧娘却仍不依不饶,甚至变本加厉。否则,默玉今日也不会这般忍无可忍,拿水泼了她。
孙巧娘摸着湿透了的新裙子,气的正跳着双胖脚,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骂道:“小野种!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当你们母女是啥金贵人物?不知死活的贱民!”
“默儿!”
春禾听着孙巧娘的骂得越来越不堪入耳,便想唤默玉回来把门关上,这样眼不见、耳不听,也能落个清净。
可默玉并不这么想,她受够了,“阿娘,你别起来,安心歇着。”
默玉转头“回敬”孙巧娘:“黑心老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织室里那些精细活计都指着我阿娘!你把她累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真要是误了相府的活计,你这个工师又能逃得了什么干系?”
孙巧娘像被针戳了肺管子,提着尖细刻薄的声音挑衅:“哟!在这儿威胁老娘呢?有本事你去告啊!没路引没牒文,就算你能跑出庄子,哪个官差会听你个贱民瞎咧咧?跟老娘耍横?下贱坯子!”
见院中围观的庄户越来越多,孙巧娘赶紧拔高了嗓门,手点着默玉,点着屋内:“大伙都来看,都来听,这对母女是什么德行!当年,钟春禾这个小娼妇胆大包天,竟敢带着孩子讹诈到丞相头上,真是不知什么叫做廉耻!”
说着她鄙夷得啐了一口:“要我说,这样的娼妇就该捆去见官砍头!可奈何咱们丞相仁慈,不与她计较,反倒好心将她们安置到这庄子上,好吃好喝的供着。结果她们娘俩就是养不熟的狼,不知道什么是感恩!今日不过让她织两匹锦缎……”
听到此处,默玉只觉得一股热血上头,哪里还按捺得住?她举起手中的木盆就朝孙巧娘砸去。
只听“哐当”一声,枝丫上两只号寒鸟叽叽喳喳地飞走了,木盆撞在石墩上,四分五裂。
孙巧娘捂头“哎呦”一声。
默玉却没想就此结束,她转身扑到床边,一把抓起箩筐里的剪刀。春禾见状,心中一凛,拼力按住默玉的手:“默儿!不可!”
“阿娘!”
春禾轻轻摇了摇头。十五年了,这样的折辱与诬陷,早数不清是第十五次,还是第五十次。可春禾清楚,孙巧娘固然可恨,却终究是他人手中的刀,真正想要摧垮她们母女的,是持刀的人。
然而默玉只有十六岁,还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年纪,就算她真的明白这些道理,也撑不住次次的侮辱挑衅。但若此刻放任她这样冲出去,只会害了她。庄子里的人,向来是踩高捧低、浮上水在行,像她们母女这样的贱籍,躲都来不及,谁又会多嘴说句公道话?
“哎呦!我这命怎么就这么苦呦!放着相府内宅的管事不做,在这受贱民的欺负!”院中的孙巧娘捂着被砸到的脑袋,哎呦呦直叫唤,嗓门大得恨不得全庄子都听得见,“上月夫人身旁的孔嬷嬷,特意传我去相府,就在那栽满牡丹的花厅里,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些体己话!”
她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见庄户们露出既羡慕又好奇的神色,心中很是得意:“嬷嬷说,以我的能耐早该调回内宅当差,可她又说,这外庄是相爷最看重的产业,非得我来盯着才能周全,我这才咬牙留了下来。”
“哎呦呦!疼死我了,我真是出力不讨好呦!大伙来评评理,我哪点对不起春禾她们母女了?春禾本就体弱,织室里我从不让她干重活,处处照看她几分;还有默玉那丫头,当初若不是老婆子我拉下脸求厩长,让她学牧医,她哪能有今天的本事,现在倒好,她翅膀硬了就敢打骂我,哎呦,这良心都喂了狗!”
孙巧娘说着,便从袖中取出帕子,装模作样的在眼角旁虚虚擦了两下。院中的庄户们见了这光景,哪里还按捺得住,当即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住地朝着默玉那指指点点。
默玉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此刻又顺着胸腔窜了出来。
春禾的身子,是实打实在织室里累垮的;而她进牧厩,说到底不过是孙老货想让厩长苟三多给她留些上好的马料,才把她丢去马厩清粪、铡草做脏活。
至于默玉如今的本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挑完粪、拌完料,还得带着一身的臭泥去学治牲畜的法子。万幸她的天赋高、也够争气,没过几年,医术竟压过了苟三,也正因如此,苟三看她不顺眼,找她麻烦、罚她的次数越发多了。如今倒好,这些事竟全成了孙巧娘嘴里的“恩情”?
“我跟那老货拼了!”
“默儿!”
春禾想伸手拉住默玉,病弱的身子却没稳住,一挣之下竟从床上摔了下去。默玉慌得立马回身,托住春禾。
春禾紧紧攥住默玉的胳膊,急声道:“你不能这么莽撞!”
“莽撞?”默玉红着眼眶反问,眼泪啪嗒往下掉,“阿娘没听见吗?她在外面把咱们骂得那么难听……您让我忍了这么多年,她对咱们客气过半分吗?没有!从来没有!”
说着,默玉就要挣开春禾的手往外冲,情急之下,春禾竟一个巴掌落在了默玉脸上。
春禾的手僵在半空,望着默玉泛红的脸颊,她的眼眶有些泛红。可眼下不是心疼的时候,她强压着哽咽:“默儿,你该长大了!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阿娘是怎么教你的?”
默玉委屈地捂着脸颊,眼泪掉得更凶,却梗着脖子不说话。
“说!”
默玉从未见过阿娘发这么大的火,也怕真气坏了她,忙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开口:“阿娘教过……‘辱不灭人,灭于纵怒’,您还说‘弱须待时,不争惟大’……可阿娘……”话到嘴边,又被委屈堵得卡了壳。
春禾一把将默玉搂进怀里:“疼吗?”
默玉的委屈再也绷不住,埋进春禾怀里呜呜地哭着。春禾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疼惜却格外清醒:“阿娘让你忍,是因我们如今无力与他抗衡,没把握一击即中,绝不能冒进。”话到嘴边有咽又咽,低叹:“有些事,等时机到了,你自会明白。”
正说着,院外传来了厩长苟三的声音。
苟三一进院子,见庄户们都扎堆围着,交头接耳的模样,便知定是孙巧娘又闹起来了。
果不其然,孙巧娘正蹲在地上哭天喊地,骂骂咧咧。她见苟三来了,忙连滚带爬地凑过去:“狗三!你可算来了!瞧瞧你手下的人把我打的!这要是伤了身子,误了工期,夫人可是要问罪的!”
苟三心里冷笑,虽说这位于陇塞郡的庄子原是柳家产业,可自打老丞相柳之桢没了,柳家便成了没主心骨的摊子。长子柳怀信空占着嫡长名分,却是个肩不能扛事、脑里没主见的纨绔,见了酒色比见了正事上心,遇了难处只会缩头。
等宁怀远一朝拜相,柳怀信更是把“姐夫”当救星,柳家的官场人脉、田庄家产,他半点不敢沾染、也半点管不了,全凭宁怀远拿捏。到最后,柳家的名头还在,里子早被宁明远掏得干净。
对于这些,苟三心里清楚的很,所以他根本不吃孙巧娘这一套,但也不好当众驳了她面子。更何况,苟三现在只想赶快让默玉去牧厩里救急,牧厩里的事,那可是宁相亲自交代的,这对他来说,才算得上天大的事。
苟三挥手驱散了围观看热闹的庄户,又在孙巧娘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没多大工夫,孙巧娘脸上的怒气怨怼竟消了个干净,嘴角也悄悄扬了起来,明摆着是得了好处。苟三见状,转身朝着屋子高声喊:“默玉!你赶紧出来给孙工师道个歉,完了跟我去趟马场。”
默玉在屋里看得清楚,心里憋着股气,凭什么?不管对错,每次都是让她道歉!可她也不怕,她知道那些牲畜离了自己不行,苟三根本不敢真为难她,便梗着脖子不肯动。
春禾不愿再与他们起争执,她扶着墙,撑着虚弱的身子把默玉拉到身后。语气十分的卑微:“咳、咳厩、厩长,孙工师,我家默儿年纪小不懂事,您二位大人有大量,别跟孩子一般计较。”
说着,她悄悄扯了扯默玉的衣角,生怕她再惹出乱子。抬眼却瞧见孙巧娘那副“不道歉绝不罢休”尖酸刻薄的模样,春禾只能咬咬牙再退一步:“孙工师,前儿您说喜欢我织的青布,我那儿还有半匹。我这就上工,正好一道给您送过去,今日的织活绝误不了工期。您高抬贵手,饶了默儿这遭吧。”
春禾知道,只哄着孙巧娘没用,还得顾着苟三的面子。她又转向苟三:“厩长,入冬了,您的棉鞋还没纳好吧?我这儿有去年攒的几张羊皮,虽说不是什么好料子,可我里头掺了些细羊绒,暖和得很。等我纳好,就给您送过去。”
默玉站在母亲身后,看着母亲为了自己这般低眉顺眼,心口堵得难受。她握紧着拳头,可想起母亲方才的叮嘱,又慢慢松开了手。
孙巧娘得了好处,脸上的刻薄气消了大半,苟三也在一旁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各退一步。”孙巧娘见苟三这么说,顺着台阶下,只是肥脸上还挂着几分得意的倨傲。
苟三领着默玉往外走,默玉经过孙巧娘身边时,狠狠瞪了她一眼。孙巧娘原是被默玉吓得不轻,这一眼更是让她身子一缩,等默玉走远了两步,才敢骂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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