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兄弟]无尽夏

作者:泥多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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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


      夏天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国小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十一岁的诸伏景光独自乘坐列车前往长野。

      他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普通的背包。里面装着换洗衣物、暑假作业和几本他平时喜欢看的书。

      诸伏景光对着车票找到自己靠窗的座位,把背包紧紧抱在胸前。就在他坐稳的刹那间,伴随着列车在轨道上启动时发出的独有声响,整节车厢微微一颤,列车缓缓启动了。

      车窗外的风景先是慢慢动了起来,然后逐渐加速、最后转为匀速,飞快地向后掠去。

      饱和度过高的蓝天与绿田相互晕染,偶见的各色民居像是被无意间打翻在画布上的颜料盘,在车窗外连成一片又一片鲜艳的色块。放眼望去,更多映入眼帘的则是夏天独有的绿意盎然,令人心旷神怡。

      诸伏景光用双手紧紧抱着背包,将头倚靠在车窗边。车厢里冷气开得很足,仅凭他身上这件单薄的短袖并不能抵挡车厢内铺天盖地的凉气侵袭。他能感受到从背后泛起的阵阵凉意,不由得伸手搓了搓同样泛着冷意的胳膊。

      他望着外面跃动着的景物,那双灰蓝色的眼眸睁得大大的,似乎想将这些景色全部映入眼底。他用额角轻轻贴着微凉的车窗玻璃,一边默默欣赏风景,一边静静感受着列车在轨道上行进时因为摇晃而带来的断断续续的震动。

      沿途的风景很美。只可惜,诸伏景光竟有些分不清,究竟从哪里开始不再是属于东京的景色,又从哪里开始是属于长野的景色。

      这个暑假,收养他的叔叔阿姨都要离开东京的家,分别去外地出差。他们的行程繁忙,并不方便在工作之余照顾还是个小孩子的他。

      所以,他正要去他哥哥“现在的”家里,去长野县,借住一个暑假。这也是他的哥哥知情后主动向他的养父母提议的。

      诸伏景光的哥哥,名为诸伏高明。自从父母去世后,他们兄弟俩分别被不同的亲戚收养。他去了东京的叔叔家,哥哥则留在了长野的乡下。

      诸伏高明的养父母是一对姓渡边的夫妇,性格温良淳朴。据说也是他们兄弟俩的远亲,是在长野县住了几十年的本地人。

      渡边夫妇家里本就有一个和他哥哥年纪相仿的儿子。就是性格过于活泼,在学校里也是个风云人物,偏偏成绩和人缘都好得一塌糊涂,连老师都拿他完全没办法。但这样的家伙在他哥哥的面前,又会立刻变得听话乖巧——大概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他的哥哥能镇得住这个家伙了。

      诸伏高明从未向他细细讲过关于那孩子的性格与相处的日常。以上这些讯息都是他从和哥哥每月一次的电话中,以及偶尔往来的信件里,自己慢慢拼凑出来的。

      诸伏景光已经很久没见过哥哥了。真的很久。

      列车到站时,天色晴朗。

      长野的夏天似乎比东京要更凉爽一些,就连刚下车厢时迎面刮来的热风里都带着旷野与山林的清新气息。那是只能在乡下才能感受到的纯真自然,有着大城市里没有的磅礴生机。

      诸伏景光随着下车的人群走出车厢。

      他略显局促地站在站台边上四处张望。紧接着,他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短袖衬衫和深色长裤,等候在站台一侧的诸伏高明,身影清瘦挺拔。

      他比诸伏景光记忆中的模样要更高一些,皮肤更白皙一些,身形也更清瘦一些,眉眼间的轮廓更深邃了,但那双眼角上挑的丹凤眼,一如他记忆中的那般沉稳平静。

      “诸伏景光。”诸伏高明率先开口叫住他。

      “高明哥哥。”诸伏景光快步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他忽然发现自己不需要像以前那样使劲仰头,只是小幅度地抬头就能和哥哥的双眸直接对视了。

      他也长高了。

      于是诸伏高明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他肩上的背包,开口说:“走吧,渡边家离这里不远。”

      诸伏景光下意识点点头。心里想着的却是——久别重逢,他以为他和哥哥至少能有一个热烈的拥抱。

      但是没关系,能够再次见到哥哥,即将还能和对方一起度过一个悠闲的暑假,他就已经很满足了。诸伏景光收起那点微不足道的遗憾,悄悄抬头又看了诸伏高明的侧脸一眼。

      然后他很快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只是单纯跟在哥哥的身旁,同时转头瞥向四周东看看西看看,完全就是一副普通孩子第一次见到新鲜事物时感到好奇的正常表现。

      熟悉这里的诸伏高明走在前方负责带路,诸伏景光便始终稍慢一步跟在他的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在逐渐变大、又逐渐缩小之间循环。

      于是诸伏高明无声地放慢了脚步。两人的距离终于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里。

      一路上两人之间的话并不多。诸伏景光的目光无数次落在哥哥自然垂在身边的手上。这双手的手指修长,掌心宽大,能够看出已经彻底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而现在,它们只是随着迈开的步子轻轻摆动,带着几分属于年长者的从容。

      诸伏景光收回视线。他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不管怎么说,他们之间毕竟相隔着几年的分离时光,和完全不同的生活经历。即便他们保持着每月一次的通话,与时不时的信件往来,但那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看样子,他们似乎需要更多一点时间来重新熟悉彼此的存在。

      渡边家是一栋带小庭院的独户二层住宅,是这片乡下区域里最常见的民居。尽管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很明显屋子的主人将这间屋子维护得很好。院墙边的草木葳蕤,庭院内也种满了叫不出名字的鲜花,看起来长势不错,如今正在夏天的风里轻轻摇曳。

      诸伏景光跟着哥哥走进院门,就见一个笑意盈盈的中年女子站在玄关处。岁月在她的面容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但从那双温柔的眼眸中能看出,她平时的性格一定是极为温雅随和的。

      “这就是景光吧?”她笑着打量他,“和高明小时候真像。还记得我吗,当年我们匆匆见过一面。路上辛苦了,欢迎你能来渡边家做客。”

      “这位就是渡边夫人。”诸伏高明在一旁介绍。

      “夫人好,我是诸伏景光。很抱歉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要打扰您和您的家人了,请多多指教。”诸伏景光规规矩矩地鞠躬问好。这些年他在东京的叔叔家里,已经习惯了日常使用敬语和时刻保持礼节。

      “不用这么客气,我们这些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直接喊我阿姨就好。”渡边夫人笑着摆手,又看向诸伏高明,“高明,快带景光去房间里把行李放下吧,然后洗个手稍微休息一下。晚餐很快就准备好了。”

      诸伏高明朝她点点头:“好的,母亲。”

      母亲。诸伏景光注意到哥哥对渡边夫人的称呼很自然。

      他心里忽然浮现一点微妙的涩然,但很快又压了下去。毕竟,哥哥能在这里安稳生活,是好事。他应该替哥哥感到高兴的。

      诸伏景光跟着诸伏高明走上二楼的房间。这个房间算不上大,但很整洁,床上铺着干净的浅蓝色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书柜与衣柜一应俱全,还有一扇朝南的窗户。一打开窗子,金灿灿的阳光就会洒进房间,从这里向下望去,还能看到那个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小庭院。

      诸伏景光第一眼就注意到,书桌上还放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支新鲜的龙胆花,蓝紫色的花朵娇嫩欲滴,看起来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仿佛不久前它们还扎根在肥沃的土壤里,沐浴在温暖的阳光底下。

      据说这个房间原本是属于这个家里另一位哥哥的。但因为这个暑假那个哥哥要去国外参加夏令营,直到假期结束才会回来,所以这个房间自然而然就空了出来,留给了前来借住的诸伏景光。

      “这段时间你就住这里。”诸伏高明把背包放在书桌边的椅子上,“浴室在一楼走廊尽头,你的那份洗漱用品是新的。另外还需要什么可以直接跟我讲。”

      “好的,高明哥哥。”于是诸伏景光乖巧地点头。

      晚饭时,渡边先生也回来了。他是个看起来有些严肃的中年男人,话不多,但在饭桌上还是照例简单询问了诸伏景光在东京的学习和生活情况。

      “听说你的成绩很不错。”渡边先生用有些审视的眼神看着诸伏景光。不合时宜地关爱小辈,这似乎是长辈们在餐桌上的通病。

      “还好。”诸伏景光有些谨慎地回答。

      “景光很聪明,学习也很认真,一直是年级的前几名。”诸伏高明在一旁接话,语气平静。

      “真优秀,不愧是高明的亲弟弟啊,一样叫人省心,”渡边先生不禁感叹道,“我家那混蛋小子跟你们兄弟俩简直没法比。”

      渡边夫人也跟着夸了几句诸伏景光,然后勉强帮自家孩子稍微挽尊了一下。

      大概是第一次被长辈们如此直白地夸赞着,诸伏景光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快速扒了几口米饭。

      这段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总体来说,渡边家的餐桌其实很安静,气氛也算融洽。

      饭菜都是家常口味,有着长野的地方特色,味道很是不错。渡边夫人还特意准备了餐后小甜点,据说是长野县的特产。诸伏景光安静地吃着,竟吃出了几分怀念的感觉。

      晚上,洗漱完毕的诸伏景光躺在柔软的床上,看着周围陌生的家具与装饰物,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时间竟没有任何睡意。

      长野的夜晚和东京的夜晚完全不一样。

      在东京的那个家里,即使是深夜也能够听见川流不息的车流声,能看见天空被霓虹灯照得亮堂堂的,完全看不见什么星星。甚至在凌晨时分,还能听见不少喝得烂醉的社畜撞门摔出居酒屋的动静,然后他们一边恶狠狠咒骂着没品上司与无良社长,一边在门口扶墙呕吐发出令人不适的声音。

      而在长野的乡下,尚未完全入夜的时候,各类虫鸣声就聒噪地活跃了起来,像是准备完成一个盛大的乡村音乐会。这里的天空也完全没有被光污染的迹象,星星繁多,月光皎洁,还能看见薄纱似的云层萦绕在星月之间。这里的人们晚上就寝的时间也总是很早,尤其是在炎炎夏日,这个总叫人昏昏欲睡的季节,夜色还没深,路上就见不到什么人了。

      也许长野的夜晚一直都是这样的。但诸伏景光记忆里关于这些的细节,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尽管如此,诸伏景光还是稍微有点想念自己在东京家里的那个小房间。

      那个房间虽小,却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可......他又为能和哥哥共度一个暑假而感到满心说不出的期待。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稍微感到有些烦躁,于是他再次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结果还是彻底失眠了。一整夜,诸伏景光都在听窗外的虫鸣声,听它们的奏鸣声由盛转衰后,早起的鸟儿紧跟着开始啼鸣。他清醒地数着自己心跳的节拍,直到天亮。

      早餐时,诸伏高明注意到他眼底淡淡的青色和双眸中遮掩不住的疲态:“没睡好?”

      诸伏景光轻轻“嗯”了一声,语气沮丧:“还好,稍微有点认床。”

      诸伏高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很快吃完了他的那份早餐,然后出了一趟门。

      于是这天晚上,诸伏景光在睡前得到了一杯诸伏高明送来的热牛奶,据说有助于睡眠。

      当他喝完牛奶,在浴室准备洗漱时,忽然发现自己的牙刷旁边,放着一支新牙膏,是他在东京的时候习惯用的那个牌子。他转头看了看,浴室的架子上,替他单独准备好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也都换成了这个牌子。

      这种清新不甜腻的味道诸伏景光很喜欢,所以在东京的这些年里他一直用着这个牌子。

      他也不清楚哥哥是怎么知道这个牌子的。大概是自己曾经和哥哥在某次通话中无意间提到过,不过他也完全记不起来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他只记得,今天早上刷牙时,自己牙刷边上摆着的还是渡边家通用的那款牌子。

      于是,诸伏景光盯着那支崭新的牙膏,沉默了几秒,然后果断拿起来拆开包装,挤上牙刷。

      夜晚,当他洗漱完毕,再次躺在那张陌生的床铺上时,全身都被熟悉的清新气息包裹。

      风扇在一旁呼呼地吹着,窗外吹进的夏风温和地将他的发丝轻轻扬起。他感到自己自从来到长野后就一直紧绷着的脊背,在这一刻终于一寸一寸地放松了下来,于是他闭上双眼,将自己的身体彻底沉入柔软的床铺里。

      现在的他,就像是在丛林里迷失方向许久的小兽,终于嗅到了巢穴的熟悉气息,可以收起所有戒备的利爪,将自己团成一团深深埋进软和的干草堆里,然后从喉间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窗外的虫鸣声在此刻变得不再聒噪,反而成了最好的助眠白噪音。诸伏景光甚至几乎没来得及想完“明天能和哥哥一起去做些什么呢”,他的意识就彻底沉入了睡梦中。

      一夜安睡。

      隔天,休假的渡边先生决定带他们兄弟俩去附近的湖边钓鱼。同行的还有渡边先生的一位老朋友和对方的儿子。

      翠绿的湖面很平静,明镜似的映着天空的云影,那些由微风泛起的波纹在这样的美景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周围都是田野,种满了诸伏景光叫不出名字的农作物,看起来就是一片郁郁青青连在一起的模样。

      这时,原本脚下小心翼翼地踩着田埂间干燥的土地,跟在大人们身后的诸伏景光忽然被湖边一大片开得正艳的花儿吸引了视线。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美丽的花儿。

      能看见千百朵不过指甲盖大小的小花,密匝匝地攒聚成一个又一个圆润的花球。风来时,那些沉甸甸的花球便微微地上下颤动起来,花团锦簇,像同时在这片绿丛中盛开的烟花。

      单看一朵小花是羞涩的,单看一个花团也依旧是渺小的,可当它们成千上万地团结起来,漫天遍野的花儿便成就了这片静默之地最声势浩大的喧哗。

      “这些是什么花?”诸伏景光好奇地提问。

      “那些是绣球花。”渡边先生一边继续向前行走着一边回答,“早几年就长在这里了。最开始,可能只是哪个不想继续养花的任性家伙在这里随手种下的。没想到这几年没有人管,反而越长越多,才最终长成了这么一大片。”

      大概是因为和熟悉的老朋友和孩子们一起出门,比较让人心情放松,向来严肃着脸的渡边先生也难得多说了几句。

      “多好啊,我记得绣球花的花期都挺长的吧?”渡边先生的那位朋友乐呵呵地接话,“能够一边钓鱼一边赏花,这个夏天不就变得挺有情调了嘛。”

      诸伏景光依旧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其中一团浅蓝色的绣球花,也不知此刻的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见状,诸伏高明也停下脚步,他微微侧身望着自家弟弟的身影若有所思,然后出声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景光。”

      闻声,诸伏景光立刻收回视线,小跑着跟上。

      沐浴在阳光底下的两人,并肩行走在满是鲜花的田野里。

      到了地方,大人们在一旁准备钓具、遮阳伞和折叠椅,诸伏高明安静地跟在他们身边,时不时搭把手。诸伏景光则和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站在离水边稍远的地方,彼此对视了一眼,又一眼,看起来双方都有些拘谨。

      “喂,你哥哥的成绩是不是真的特别好?”男孩悄悄靠近了一点诸伏景光,小声问。

      “嗯。”诸伏景光轻轻点头,语气却带着不易察觉的上扬,“我哥哥一直是第一名。”

      “我爸爸总拿他举例子。”男孩叹了口气,但语气里没有多少恶意,“天天念叨着让我多向人家学习,还是饶了我吧。”

      这次诸伏景光没接话,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哥哥的背影。

      今天的诸伏高明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短衫和卡其色裤子,还戴了顶鸭舌帽用于遮阳,此时此刻单薄的身形站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孤傲冷清。

      诸伏景光只是无端在想:作为旁人眼中“别人家的孩子”的哥哥,这个“别人家”,指的究竟是渡边家呢,还是诸伏家呢。

      钓鱼其实是一项很无聊的活动。毕竟最重要的过程只是最后收竿的那一瞬,大部分时间只是无聊的等待。而等待的时候,垂钓者又完全不能走开或者分散注意力去做别的事,只能静静地盯着水面。

      这样的等待究竟是有意义的呢,还是无意义的呢?应该是有的吧。诸伏景光也不清楚。

      他乖巧地坐在自家哥哥旁边的折叠椅上,看着绑在鱼线上的浮漂因为微风吹拂而在水面上微微晃动,此时此刻的他好像也化作了一个圆润小巧的浮漂,跟着水面上上下下摇晃。

      山林间的风总是清新的,带来这片湖水特有的湿润气息。

      诸伏高明似乎很享受这种氛围下的安静。他的双眸微微放空,落在远处的水面上,神情放松。

      “高明哥哥经常来这里钓鱼吗?”诸伏景光看向他。

      “偶尔。”诸伏高明回答,视线没有移动,“父亲很喜欢。”

      不等诸伏景光想继续追问些什么,就见诸伏高明身前的浮漂猛地沉了下去。于是他迅速起竿,鱼线瞬间绷紧,水面上涟漪阵阵,看起来咬钩的可绝对不是个“简单的家伙”。

      诸伏高明的表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他依旧沉稳冷静,只是一言不发地收线松线,比放风筝还要游刃有余。那条鱼儿在这场毫无胜算的拉锯赛中,很快就因为精力不足而放弃了挣扎。

      就见一条体型不小的大鱼就被他用力提了上来,摔在岸上可怜地扑腾着,下颌一张一翕,竭力汲取着空气中那点稀薄的氧气。

      一旁的渡边先生笑着拍了拍诸伏高明的肩膀,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话。诸伏高明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他熟练地将鱼儿从鱼钩上取下,然后将它放入早就准备好的水桶里。

      看着哥哥和渡边先生之间的互动,在这一刻,诸伏景光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哥哥在这里确实已经有了新的生活轨迹,而自己的到来只是短暂地介入了他的生活,仅限于这个夏天,这个暑假。

      见大人们对着水桶里的鱼儿聊得开心,于是诸伏景光也凑了过来,站在水桶旁。他好奇地探头看着那条在水桶里仍在挣扎游动,将水桶里的水甩得劈啪作响的鱼儿。

      探头的瞬间,极为厚重的鱼腥味与来自湖底淤泥和水草混合在一起的水腥味简直扑面而来,这股极为刺激的味道,险些将诸伏景光的双眼熏得想要立刻掉眼泪。

      他立刻背过身去。

      回家的路上,诸伏景光有些沉默。诸伏高明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悄悄侧脸看了他好几次,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晚上,诸伏景光洗完澡回到房间,发现书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文言文著作。

      他拿起来粗略地看了看书封和序言,里面的内容是大量拗口又晦涩难懂的文言文......这本著作对于他这个连国小都还没毕业的小孩子来说,难度似乎有些过于超前了。

      诸伏景光面露疑惑。

      “我看过后觉得还不错。”

      诸伏高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两杯装在玻璃杯里的牛奶。然后他的声音可疑地停顿了下,继续说:“......要是晚上睡不着可以多看看。”

      诸伏景光放下手中的书,从哥哥手里接过牛奶,是温热的,温度刚刚好。

      “谢谢高明哥哥。”

      他朝他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诸伏高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端着自己那杯牛奶走进了房间,来到窗边,抬头看向外面的夜色。

      温柔的晚风带着乡间特有的自然清新,拂过他的脸庞,吹动着他斜长的发丝。

      “长野的夜晚,是独特的。”他将双手倚在窗台,忽然说。

      于是诸伏景光同样端着牛奶走到他的身边,一起倚在窗台边看向窗外。

      确实,长野的夜晚是独特的。尤其是在夏天的夜晚,每次抬头向天上望去,都能看到漫天星光交相辉映。这是在东京的夜晚,看不到的景象。

      望着这片夜空,诸伏景光轻声说:“我记得......父亲曾经教过我们辨认北斗七星。”可话一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

      曾经。这是自从当年那起变故发生后,他们之间就很少触及的话题。尤其是最初的几年,诸伏景光仍处于失语与轻微失忆的状态下,“曾经”,就像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事实上,他们都在小心地避开谈论当年的那件事,也绝口不提在他们分离的这几年里,他们各自在收养家庭里与家人相处的具体生活细节。

      毕竟当年那场变故留下的伤痕实在太痛了,即便已经愈合,疤痕也很明显。尤其是对于当年分离时年仅七岁的诸伏景光来说。或许他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抚平那道伤疤。

      而现在是诸伏景光主动打破了这个“禁忌”的话题。

      诸伏高明沉默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坚定地指向夜空的一个方向:“在那里。”

      诸伏景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勺子”形状。

      只要记得北斗七星的位置,无论在哪里、在什么时候迷失方向,都能找到回家的路。记忆中,他们的父亲是这么说的。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父亲同时轻轻抓握着他和哥哥的手,一起将夜空中的星星一个又一个连成线......

      兄弟两人并肩站在窗前,安静地抬头看着星空。

      两人都没再说话,此刻的氛围也无需多言。无论过往如何,至少在此刻,他们共享着同一片星空,和同一段美好的回忆。

      牛奶喝完后,诸伏高明贴心地收回他手中尚有余温的空杯。就见两个玻璃杯壁上都留有一圈淡色的奶渍。

      他拿着两个空玻璃杯向门外走去,留下今夜的最后一句话:“早点洗漱休息。”

      “哥哥也是,晚安。”

      将房间的门轻轻带上,诸伏景光再次拿起那本放在书桌上的著作。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翻动了几页,似乎生怕将这本书折坏似的。在看到书页旁明显是哥哥笔迹的批注与笔记时,他的指尖轻轻划过这些字迹......然后又轻轻将书页合上。

      于是诸伏景光转身仰面倒在床上,胸前紧紧抱着那本书。感受着胸前这本书的重量,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展露几分笑意。

      此刻的他只觉得,心里那片空旷无垠的、像是长久以来一直缺失了什么东西的旷野之地,似乎被填满了一点。

      接下来的几天,诸伏景光仿佛逐渐适应了自己在渡边家的生活。

      渡边夫妇都是温和随性的人,互相熟悉之后就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淳朴热情,于是诸伏景光也从最开始的礼貌拘谨,逐渐放松了自己,转而主动融入了渡边家和谐的氛围中。

      诸伏高明的生活很规律。毕竟他本身也是个严于律己的人。他每天上午会固定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学习,下午有时会出门去县立图书馆,有时则会留在家里帮忙做些家务。

      至于诸伏景光,这些日子里他通常都会在自己房间里制作暑假作业的手工作品,翻阅自己从东京带来的书,以及那本即便书页上满是批注与笔记他也看不懂的文言文著作。

      有时候他也会到庭院里晒太阳,看着渡边夫人打理那些花草,或者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这些天他和哥哥的交流依然不算多。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是沉默的,一起在餐桌上安静地吃饭,一起在傍晚的田野里散步,不过偶尔他也会找哥哥讨论一下关于课业上的一些难题。

      诸伏高明的思路清晰,讲解问题时言简意赅,就是时不时会说一些他听不懂的文绉绉的古文,这多少让诸伏景光将自家哥哥幻视成了自己学校里的那位德高望重的国文课老师——而那位国文课老师的课堂,即便是班级里最会活跃气氛的优等生们,也会不受控制地在课堂上昏昏欲睡。

      当然了,诸伏景光也经常待在诸伏高明的房间和哥哥一起看书。哥哥的房间格外整洁,却有个夸张到占了房间内大部分空间的书柜。书柜的每一层都被书籍塞得满满当当的,几乎留不下多少空隙。这些书籍里大部分都是一些外国文学著作以及与法学刑侦有关的书籍,其中还夹杂了几本有关本格推理的小说。

      听说早在诸伏高明国中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未来要就读的目标,是东都大学的法学系。

      以哥哥的能力,无论想要考取国内外怎样顶尖的学府都不成问题。诸伏景光坚信。不过他依旧很高兴自家哥哥会选择位于东京的东都大学。因为这样的话,说不定从明年起,他们就能在东京天天碰面了。诸伏景光快乐地畅想着关于他们的未来。

      这天午后,诸伏景光就不小心趴在他哥哥房间的书桌上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身上还盖着哥哥的外套。

      原来是他看着哥哥房间里那些晦涩难懂的文言文著作,不知不觉就泛起了困意,沉沉睡去。甚至在他失去意识时,他的手上还紧紧抓握着一支用于注解的铅笔。

      外面的风很大,像是有什么妖怪在嘶吼。树木簌簌作响,房间内半开的窗子也哐哐直震,就连边上被带子绑起的窗帘都被吹得左右摇晃个不停。就像是——只要在这一瞬,向空中奋力地抛出一块布匹,便能轻易捕捉到风,看见风的形状,感受风的重量。

      不过,即便外面风大,此时的阳光依旧正好,尤其是蝉鸣声吵得热闹。

      没想到,像这样悠闲惬意的时光,他竟然能拥有整整一个暑假。心下这么想着,诸伏景光将原本披在身上的外套小心地收放在一边,然后站起身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

      诸伏景光拿着手里这本才翻看了没几页的书,走到庭院里——他没有在屋里看见诸伏高明的身影。

      看来哥哥大概是出门了,往常他总在这个时间段去图书馆。诸伏景光猜测。

      庭院里渡边夫人正在给庭院里的绿植去除新生的杂草,看到他,笑着打了个招呼:“景光,能帮我个忙吗?”她让诸伏景光帮忙将不远处的那把小水壶拿过来。

      诸伏景光快速看了眼手中这一页的页码,然后合起书放在一旁干净的台面上,拎着小水壶一路小跑到渡边夫人的身边。

      此刻的夏风也比刚刚温柔了不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清风拂过树顶,在树荫下形成晃动的细碎光斑。

      诸伏景光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站在一边,看着渡边夫人用心地将庭院里的每一株绿植与花草都浇上水。

      于是他也半蹲下身子,看着从水壶里喷出的清水滋润着干燥的土壤,看着被精心照料的花瓣沾上薄薄一层水露......诸伏景光很喜欢这副场景。

      “高明那孩子,平时话就少。但你在的这几天,他的话好像多了很多。”渡边夫人忽然开口,她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渡边夫人侧身对他笑了笑,语气上扬:“他啊,其实很高兴你能回长野,也很期待你能来我们家暂住。”

      “你现在住的那个房间就是他亲自收拾的,几乎彻底改头换面了一遍。换做以前,他都不愿意在那个乱糟糟的房间里多待几秒。”

      “你来的那天早上,他还特意去邻居大婶家的花园里讨要了几朵最好看的龙胆花。”

      诸伏景光也想起了房间里那束新鲜的龙胆花。他之前以为是渡边夫人准备的。

      “谢谢您能告诉我这些。”诸伏景光心中泛起阵阵难以言说的情绪,于是只能低声道谢。

      “一家人自然不用说谢。”渡边夫人没再看他,而是继续专注于浇花,“你和高明都是好孩子,以后亲兄弟之间一定要常来往。”

      “高明每个月都很期待和你通话的时光。每当快到你们约定的时间,他总是早早就等候在电话座机前。其实他也是为了顾及你养父母的感受,还有我们一家的感受,才尽量克制和你通话的次数......唉,高明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

      诸伏景光微微愣神。毕竟他一直以为自家哥哥当初是为了鞭策过于软弱的自己能够早日独立坚强,才会严厉地斥责他经常因为想念哥哥而频繁向他打电话,却没想到哥哥竟然还考虑到了这一层面......

      他看着渡边夫人弯腰浇水,精心照料庭院里每一株花草的背影,好像才意识到,为什么这些年月里,哥哥能够如此自然地称呼她为“母亲”。

      随后的那些日子,节奏似乎变得快了一些。

      诸伏景光的暑假作业差不多做完了,毕竟国小的作业没有什么难度,只是一些简单的手工作业,于是诸伏景光很快就完成了这份作业。所以他也有了更多空闲时间。

      他开始跟着诸伏高明去县立图书馆,有时候也会一起去附近的商店街上买东西。

      诸伏高明照例会给他介绍一些长野这些年新建的建筑。言语间也时不时抛出几句诸伏景光听不太懂的古文,但会立即贴心地跟上有关这些典故的讲解,内容详尽、知无不解。

      诸伏景光则总是安静乖巧地听着,偶尔追问几句。他们之间的话题依然不多,但最初的那种生疏感早已彻底淡化。

      又是一天午后,渡边夫人拜托兄弟俩一起去镇上的商店街买些调味料。只不过回来的路上,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了暴雨。他们没有带伞,只好匆匆跑到路边的一个公交站台下暂避。

      雨下得很大。

      起初,只是稀疏的雨点砸在地面上,溅起满地浮尘,紧接着连片的雨滴从云端倾泻而下。乡间本就不多的路人们纷纷加快了脚步,于是街道很快变得空旷,偶尔有车辆驶过大路,豆大的雨滴击打在移动着的车顶与车窗玻璃上噼啪作响,连最大档下的雨刮器都有些超负荷运作,简直苦不堪言。

      人们说雨是神明的烟花,那么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大概是某个任性的神明突然想看烟花了。

      这场神明的烟花从天际诞生,于凡尘绽放,从云端跨越千万里来到人间,只为留下转瞬即逝的这场盛宴。

      不知为何,诸伏景光忽然想起,在他遥远的记忆中,似乎也有着这么一个暴雨天。

      记忆中的他和哥哥同样躲在一个陌生的屋檐下,那个屋檐很小,什么也遮不住。所以哥哥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遮在他头上,还用身体帮他挡雨,自己却淋湿了大半边身子,在雨中冻得瑟瑟发抖。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哥哥。

      此时的诸伏高明正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雨。他抬着下颌,沉静的眼眸望着这片雨幕,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是否也和自己一样陷入了某些回忆。

      他们所在的这个公交站台其实并不大,所以还是有不少倾斜的雨丝落在他们的身上。很快,他们的衣裤就被淋湿了大半。这下当真和诸伏景光记忆中的那副场景一模一样了。

      但此刻的诸伏高明依旧是平日里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哥哥,”诸伏景光忽然开口,“你还记得么,好像以前也有过一次这么大的雨......”

      诸伏高明转过头看他,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眸色的双眼里,带有几分问询。

      “那时候,你把外套留给我挡雨,自己却淋湿了。”诸伏景光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在这种时候说这些有点不合时宜。

      毕竟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明明连自己都有些记不清当时是什么情况,却还非要在这种时候忽然提起。而且现在他们两人都穿着短衫,突然提起外套......好像显得有些突兀。诸伏景光内心有些忐忑,心脏怦怦直跳。

      于是他止住话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已经湿透的衣角。

      诸伏高明却轻轻点了点头,主动接了话:“记得。当时是我自作主张带你去拜访同学家,没想到半路遭遇了暴雨。你后来有些感冒,母亲为此还责备了我。”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他不清楚前因后果,只记得好像是自己吵着要和哥哥出去玩,结果一起淋了雨回来后就感冒了。

      他完全不记得母亲责备哥哥这件事。

      “那时候你还很小。”诸伏高明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他却伸手比划了一下,高度大概刚过他的膝盖处。

      “我现在快和你一样高了。”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挺直了自己的脊背,眼神却悄悄瞥向对方的发顶。好吧,其实还差得很远呢。

      诸伏高明打量了他一下,眼中带了些许笑意,长睫弯弯,嗓音低沉好听:“是啊,还差一点。”

      诸伏景光微微红了脸,声音明显变小了点:“......我以后还会继续长高的。”

      雨势渐渐小了一些,但暂时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兄弟俩并肩站在站台下,看着被雨水洗刷干净的道路,看着周围绿意盎然的田地,和远处因云雾缭绕而显得格外模糊的山影。

      “东京......如何?”诸伏高明忽然问。他问得有些含糊,语焉不详。

      诸伏景光沉默了几秒,才微笑着回答:“还好。城市很繁华,风景很美丽,我在那里认识了很多友善的同学,还结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朋友,是之前在电话里提起过的Zero,收养我的叔叔阿姨也对我很好。”

      “还好”。这是一个没有扣分点的标准答案,或者用哥哥的话来说,可以称为“中庸之道”。毕竟这个形容词似乎适用于任何场合,平日里诸伏景光也总是这么说。

      于是诸伏高明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继续静默着望着那片雨幕。

      喜怒无常的暴雨,或许也是夏天的标志之一。又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天上的神明终于看够了烟花,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终于停了。

      转眼间,太阳就从厚实的雨云后面悄悄显露身形。

      诸伏景光忽然又闻到了一股怀念的味道,是一种存在记忆深处中的怀念——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雨后田野里的泥土气息,这是在城市里不常有的气味。

      “回吧。”于是诸伏高明说。

      他提着方才两人一起去商店街里买回来的调味品,迈步离开躲雨的公交站台,踏过几个小小的水洼,率先走到了阳光下。

      而集中注意力,只为了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上那些小水洼,不让乌黑的泥水弄脏鞋面的诸伏景光,则稍慢了一步跟在他的身后。

      就见新生的阳光落在大地上,金灿的光线照在地面一个又一个的小水洼上,反射出耀眼的闪光,形成一道又一道绚烂的虹光。

      诸伏景光抬起头。

      看着哥哥在虹光下清瘦挺拔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这个夏天,或许也并不只是“还好”。

      于是他同样踏过那个闪着虹光的小水洼,快步追上哥哥的身影,与他并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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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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