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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清晨六点,A大操场。
天还没完全亮透,天空是铺开的淡灰蓝色,云压得很低,像一层没揉匀的水彩。跑道上已经有零星的人在慢跑,脚步声和呼吸声混在一起,被冷空气滤得很干净。
操场像一口被反复使用过的铁锅——热气散得慢,潮气总是带着一点金属味。
夏天的天亮得早,太阳像没睡够似的,光晕还虚着,挂在操场边的白色教学楼上,让那面斑驳的墙皮被照得更粗糙。空气湿得让人一开口说话都会觉得舌头发涩。
木本华沿着内圈,一圈又一圈地跑。
节奏规律,步幅不大,落地很稳。
她还记得小时候跑步的感觉,身体未发育到能承载疯狂的运动量,空气像是有生命一般的灌进肺里,喉咙仿佛在火焰上炙烤,血泡被烧出来带着铁锈般的味道躲在舌头根部,浑身上下都在和她抗议,都在叫嚣着她的弱小。
可是现在她不会再有这种感觉,肌肉的力量掌控着一切,她还没有到达极限,或者说,还差的很远。
她穿的是一件灰色外套,拉链只拉到胸口,里面一件白色速干背心,短发用黑色皮筋束在脑后,不长,只到后颈,跑起来微微跳动。耳机线从衣领里绕出来,塞在耳朵里,手机绑在手臂上,屏幕上是节拍app的亮点。耳机里传来可以说是刺耳的音乐,她的人生经历过几个阶段,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喜欢听舒缓的音乐,可是她最近却很喜欢节奏感很强的音乐,节拍通过耳膜,似乎可以带动她的心脏一起跳动,是一种活生生的感觉。
心率、步频、配速,她看得一清二楚。
自从回国以后,她养成了一个新习惯——
只要有时间清晨固定跑半小时。
身体进入稳定节奏的那一刻,大脑会自动归零。
那些关于离婚手续、资产切割、项目进展、回国审批、研究院人事、院士项目……统统会被暂时压到身体以外。
只剩下心跳和呼吸。
她喜欢这种只剩“自己”的状态。
她觉得有些热了,这个点学校操场上人还不是很多,她脱下外套,顺便用袖口擦拭了一下鬓角,颈项,后背的汗水,然后继续奔跑。
跑到第九圈时,腿部肌肉开始有一点乏力,呼吸却越来越顺。胸腔里的那股隐隐的闷意,在冷空气的冲击下往下压,像被一点一点挤出身体。
汗水顺着鬓角滑过她的脖颈,留到胸口,白色的衣服落下水渍,变得透明,恶俗。
耳机里是节拍声,机械、冷静、精准。
她看了一眼手表。
——还有十分钟。
她准备再加快一点速度的时候,耳机忽然卡了一下,节拍错位,转成了一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贝斯前奏。
她皱了皱眉,手指点了两下屏幕想切歌,还没点到,耳机就被人一把拽了下去。
右边耳塞被人顺手摘掉,冷空气一下灌进耳朵。
“你跑得挺猛的。”
一个男声懒洋洋地贴过来。
木本华只是侧了一点头,看了过去。
男生站在她旁边,正好挡住了阳光,黑色连帽卫衣,帽子没戴上,里面一件白T,露出一点锁骨。头发有点长,发尾挡住耳朵,被清晨的风吹得有点乱。
他的手里抱着一个黑色贝斯,一只手拎着水瓶,耳机的线被他拔了下来,插到他的贝斯上。
刚才那段贝斯前奏就是这个男生弹的。
她抬头看向这个打扰她的人。
长得很好看那种——
五官精致,轮廓偏冷,眼窝深一点,睫毛很长。鼻梁高得过分,嘴唇很薄,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点少年气,又隐隐带着点侵略性。
那种在任何一群人里,一眼就会被看到的脸。
操场上零零散散的几个女生,已经不太专注于跑步了,目光不时往这边飘。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站姿很松,整个人那种“自觉是焦点”的轻微傲气藏不住,嘴角带起笑意,眼角抬起来看了一眼周围。
“借用一下耳机,同学,我耳机坏了,贝斯的音乐过不来,”他晃了晃手里的线,仿佛不经意的问道,“对了,你是哪个专业的?”
木本华没抬头。
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她抬手抹了一下,呼吸还算平稳。运动让她脸上多出一层细薄的红,眼神却很冷静。
“不借。”
她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耳机。
“别呀。”男生后退半步,笑得漫不经心,手里牢牢的拽着耳机线,“我是A大音乐系的……你应该听说过我?。”
他说话的尾音微微上扬,天生带一点轻佻的味道,可听起来并不讨厌,一点没有被拒绝的懊恼,很自然的将木本华的耳机塞到自己耳朵里,皱了皱眉头:
“一会有个排练,没耳机真的会很困扰诶。”男生低垂着头,“有借有还,你在哪个宿舍楼?”
男生乌黑的睫毛就好像被静置很久的扇蒲,就看上去,有一种安静美好的错觉。
“沈清澈——”
远处有人叫他名字。
是几个背着琴包的男女,从看台那边慢吞吞走过来。
“知道了。”他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声,神色漫不经心,视线却没从她身上挪开。
“你跑几圈了?”他问。
“十圈。”木本华说道。
“这么自律?”
他说,“你还要拒绝我么?”男生指了指身后,仿佛在说,看吧我没骗你。
木本华眯了下眼。
“你怎么还我呢?”
“我情报比较发达。”他笑,“我很快就知道你是谁了。”
“你们音乐学院,”她淡淡说,“这样做事的么?”
“只有我。”沈清澈笑,“你叫什么名字?我好还你耳机。”
“没必要。”
她把另外一只耳机线一抽,动作干脆利落。
耳机一端的插头掉在地上,沈清澈看着,眯起了眼睛,觉得异常的刺眼。
她重新开跑,步子推开,呼吸接上节奏,好像刚才那两分钟对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沈清澈站在原地,目送她跑开。
她的背影看起来很无情。
肩线笔直,腰线不刻意,却很利落。跑起步来,不会像很多女生那样肩膀跟着晃,她的力量几乎全部集中在核心和腿部,动作好看得像受过专业训练。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两秒。
沈清澈上个月的某一天早上从酒吧回来,就看到这个女生在跑步,这个月他经常去酒吧,几乎每次回来都能看到这个女生。
他树木的阴影里走出来时,清晨的光刚好落在她脸上。
她没有化妆——
却像是天生就被光偏爱的人。
眉骨线条干净得像刀削,眉尾微微收着,带着一点生来的凌厉。
睫毛不是浓密的那种,却细长而清楚,每一次抬眼都像在空气里留下极轻的一笔。
皮肤白得近乎冷,清透得没有一点粉气。
素颜让她的五官没有任何遮掩:
鼻梁挺得纤净,眼形柔,却藏着压下去的锋;唇色淡,却不是苍白,是一种近乎自然的玫瑰色。
她安静时,看上去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冷感美——
清澈、克制、完全不讨好任何人。
她跑步的时候,喘气的时候,皱眉的时候,都吸引着他。
那是一种天生有目的的美。
不是柔软的,不是依赖的,不是等待被看见的。
是——
即使站在人群最深处,也能让你一眼辨出的存在。
天光薄,光线不算好。
之前没见过她,难道是大一的新生?不太像,更像是研究生院的学姐。
沈清澈想。
很多人形容漂亮女人用“柔”“媚”,
她不是。
她像——
一把砍得很利的刀,鞘刚好包住锋。
后来不经意路过操场看到她那一次之后,沈清澈之后去酒吧就会来操场,把看她跑步当成醒酒的一道风景,可是令他失望的是,这个女生从来没有注意到他,哪怕他的视线毫不避讳,甚至充满侵略性,她也毫无察觉。
沈清澈承认他有时候是戏剧性的,就比如,有些故事必须由一方主动,要不然命运的红线永远不会相交。
而这次,他是那个不要脸凑上去的人。
“澈哥。”
后面的男生又喊了一嗓子,“不是说好一起去吃早饭的么,你怎么就自己开车先走了!我们可是等地铁通了才回来的!”
“找了个代驾先回来了,我以为你们还想多玩会。”
他应了一声,就有人将一份早餐递到他面前。
他顺手接过,很自然的吃了起来。
“澈哥?”朋友有些狐疑道,“你刚才在搭讪?”
“哈哈,只是借个耳机。”说完,沈清澈抬了抬手里的耳机,只有这种线耳机才能连上吉他。
沈清澈嚼完嘴里的面包,声线压得更低了一点:
“不知道是哪个学院的。”
朋友笑到:“这附近可是科研楼,不过刚才远远看着身材似乎很好,长得好看吗澈哥?”
“挺一般的。”沈清澈面不改色,“我现在都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沈清澈把吉他往肩上一甩,想着换个话题:
“后面那几个妹子都走了?你们一个没成功。”
那几个男生顿时怨声载道:
“澈哥,都是奔着你去的,你一走,他们就跑去别的桌玩了,隔壁有两桌点了皇家黑桃八,但凡好看点的女的都过去了,也是,在酒吧谁和学生玩。”
他没接话,抬脚往看台那边走,步伐漫不经心,耳边的抱怨也越来越远。
——
木本华继续跑着步,视线平平地看着前方。
她其实听得见他们那边的声音。
年轻男生的笑声总是有一种用不完的精力。
她不感兴趣。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停不下脚步,点开看,是一封邮件的回复通知。
美国那边律师发来的。
离婚手续的流程又往前推进了一小步。
邮件标题冷静又礼貌,像是在处理一项纯商业事务:
【Re:Divorce Paperwork】
她眼神微微一顿。
脚下步子却没有乱。
她的眼眶没有任何波动。
木本华把手机放回去,像是在执行一道流程:
——收到、确认、继续跑。
仅此而已。
婚姻对于她来说,从来没有浪漫层面的意义。那是一张曾经以为可以一起签下去的合约,现在到期了,只是终止。
如果有人站在她的身体里,一定能听见那一瞬间血管里有什么东西收缩了一下。可就在同一秒,她已经把呼吸调匀,把注意力重新压回在跑道前方。
她的世界像是被分割过很多次一样,一部分承受不该她承受的重量,一部分却仍然冷静有序,井然安放。
有人从旁边冲刺过去,带起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一点,她抬手拨开,又继续往前。
她不想在清晨的时候,把那些东西放到脑子最前面。
她知道只要停下来想一秒钟,那些细节就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她从头到脚打湿。
跑完最后一圈,她减速,缓步走出跑道。
太阳终于开始发力,光线直直地照在看台上,水泥台阶被晒得发白,空气里有股潮热被逼出来。
汗已经浸湿了背部,T恤紧贴在皮肤上。她拉开衣领透了口气,往外走。
从操场到动力学院那栋楼要穿过一条树荫路。树还没完全长开,枝条有点稀,叶子却已经绿得很凶。
也在这个时候——贝斯的低频像从地底下升起来。
木本华下意识抬头。
声音不大,和风混在一起,带一点廉价音箱的失真感,却意外好听。是很熟悉的一段前奏,她在美国念书那几年几乎天天能在街头听到——
《Californication》。
她脚步顿了两秒,抬头望了一眼。
阳光从看台上方斜斜下来,她看到了那个刚刚借他耳机的男生。
沈清澈坐在最后一排台阶上,贝斯横放在腿上,低着头拨弦,指尖动作利落。他侧脸线条被光一勾,轮廓干净又有攻击性。
有人在打鼓,有人在调音箱。
他们一边试音,一边胡乱唱两句,声音其实不算专业,但那股年轻、冒失、肆意的气息,实在太浓。
他身边的人在说笑,试音箱,鼓点乱敲,整个操场那一侧显得吵闹、年轻、无序、蓬勃。
他一边听同伴乱唱的和声,一边拨弦,姿态漫不经心,像是随手就能玩出一个小节的音乐。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眉骨压得更锋利一些。
她看了几秒,收回视线。
——这不是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是:
模型、参数、风洞、算例、会被记录进机密档案的试验数据。
她选择的是这条路,就要按这条路的规则走下去。
手机震了一下。
这次是国内的消息。
【赵工】:
——华华,下午三点开会,上次你做的那组仿真别人要看。
——你准备一下。
她回了一个【好的】。
打字的时候,指尖短暂地停了停。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觉得“回国”这两个字是真的落地了。
不再是在美国城市边上的郊区实验室、不是深夜的便利店、不是地铁站里塞满拉丁文广告的光亮牌,而是——
一栋写着“某某研究院”的大楼,一间间摆着旧桌椅的办公室,楼下食堂里的酸菜鱼和红烧狮子头。
还有清晨A大操场那一圈一圈跑出来的汗。
她把手机收进口袋,往前走。
身后那段音乐随着距离拉远,渐渐模糊。
看向沈清澈那眼神不带任何评判、好奇、兴趣甚至美感,也没有被吸引的情绪。
像是在观察一组无关紧要的数据。
那一眼却让沈清澈的手指在弦上顿了一下。
他抬头。
光线在他视野里散开,他看见了她从操场出口走出去的背影——背很直,肩线极稳,像是从骨头到步伐都写着“不与人纠缠”。
他盯着那个背影看了两秒,呼吸轻轻地停住。
旁边的人喊他:
“沈哥!和弦对一下,你怎么卡了?”
他回过神:“没事。”
重新拨弦。
可音色变得很轻,不像刚才那种乱糟糟的潦草状态。
他说了一声,手指重新落在弦上。
他知道她不会回头。
不过没关系。
——有的人第一次见面就能记很久。
——有的人第一次见面,就足够他花时间去“弄明白”。
更何况他已经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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