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生花

　　沈烬用最小的力气转钥匙。
　　锁舌弹开的声音像叹气，她停在门口，听里面的呼吸声。妹妹睡了，妈妈也睡了。她把手抽回来，掌心被什么东西硌得发白。摊开，是张叠成方块的电费催缴单，进门时从门上摘下来的。
　　欠费217块。催缴单上盖着红章，像某种判决。
　　她没开灯，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把单子压在水壶底下。热水壶是坏的，只出冷水，但妈妈觉得扔了可惜，一直说有空修，修了半年。
　　她摸着墙进洗手间，反锁，开冷水，冲手。冲左手。手腕内侧有东西，下午在奶茶店搬箱子划的，不深，但没处理。现在被水一泡，边缘发白，中间还是红的，像张没答完的卷子，横线后面，填什么都是错。
　　她关掉水，用毛巾把手包起来，轻手轻脚回房间。妹妹在床上翻了个身，嘟囔了句什么，含糊得听不清是"姐姐"还是别的。她站在床边，看着妹妹的睡脸，从校服内袋里摸出三张纸币，压在枕头底下。
　　今天是妹妹生日。她答应过买蛋糕，现在只能给钱。钱也是旧的，从网吧收银台里收的，带着烟味和汗味。她看着妹妹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出的影子，想说什么，最后只是伸手把妹妹踢开的被子拉好。
　　她躺到折叠床上，脸埋进枕头里。毛巾散开了，血腥味漫上来。枕套该换了，她闻着上面的霉味和发胶味，那是她自己在KTV上班前喷的，为了盖住学生气。
　　手机震了一下。
　　她没看。她知道不会是消息，只是某个app的推送。但接着震了第二下，第三下，像有人敲门。她摸过来，解锁，屏幕光刺得她眯眼。是班级群，有人@所有人："明天月考成绩公布，放学前所有人必须到，要开班会。"
　　下面跟了一串"收到"。
　　她盯着屏幕，没回复。她从来不回复。手指往下滑，滑过那些头像，娃娃脸，动漫头，风景照。她自己的头像是全黑的，id是句号。
　　然后她看见一个没备注的头像，最后一条消息停在两年前："谢谢。"她回的是："嗯。"现在那个头像右上角浮着红圈，显示1。
　　她没点进去。她大概知道是谁。那个头像太干净了，一片白色，中间一条黑色的线，像分割的天平。她记得这个人，高一学习小组，他坐在斜对面，话少，做题快，老师喜欢他，女生也在背后聊他。她记得他有一回被人冤枉偷东西，她碰巧在走廊听见，随口说了句："不是他，那天他值日。"她其实没看见。她只是知道，那天他确实值日，他不该被冤枉。后来江执给她发了个"谢谢"，她回了个"嗯"。两年没说过话。他们高二分了班，他在尖子班，她在差班，隔了一层楼，像隔了两个世界。
　　屏幕暗下去，她闭上眼。巷子里传来野猫叫春的声音，一声叠一声，凄厉得像哭。她想起自己书包里还有半根火腿肠，明天该喂了。那只猫是黑色的，左前腿瘸，见人就跑，唯独不怕她，因为她比它还狼狈。
　　手腕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她想，该买盒新的创可贴了。学校的医务室有，但医生上次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易碎品，她不想再去。便利店的贵，要九块九，她舍不得。她可以用纸巾包着，厚一点，多包几层。
　　她翻了个身，折叠床吱呀一声。月光从窗帘缝里切进来，正好照在她手腕的毛巾上，血迹渗出来，像条红色的河。她盯着那条河，突然想起高一那年夏天，也是这样的晚上，她趴在教室的窗台上，看楼下江执一个人扫操场。那时候她还没开始打工，手腕还干净，梦想还很蠢。
　　手机又震了。
　　她以为是幻觉，但震感真实。她摸过来，解锁，还是班级群。有人发："@沈烬，收到请回复。"
　　她看着自己的名字，黑色的字，白色的底，像催缴单上的红章。她盯着看了很久，久到屏幕又暗下去。暗下去的前一秒，她打字，发出去。
　　"能。"
　　发送时间：2:21。
　　她不知道自己在回哪条消息。月考的，还是别的。她只是觉得，该说点什么。说点什么，证明自己还活着。
　　她关掉手机，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血腥味还在，但更浓的是发胶味。明天该洗头了，她想。后天有体育课，她得记得把长袖翻出来，遮住手腕。
　　巷子的猫又叫了一声。她闭上眼，在黑暗里看见那只猫的眼睛，绿色的，像两盏很小的灯。她想起自己没喂它，想起书包里的火腿肠，想起明天要早起，想起月考成绩，想起江执的头像。
　　她想起很多，又想起很少。
　　最后她只记得，刚才那个"能"字发出去的时候，她用的是左手拇指。受伤的左手，包着毛巾，按在屏幕上，血腥味混着塑料味。
　　那个味道，像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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