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为何偏怜我

作者:絮语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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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死启奏


      元熙三年,秋。

      北境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是砸入姑臧宫城死水潭的一块巨石。

      “胡骑二十万,连破三城,烽燧狼烟已映红九泉!”

      消息在死寂的东堂内化开,所有人心头都结了一层冰。殿宇的轮廓在秋色中渐渐模糊,像这个王朝摇摇欲坠的江山。

      年轻的皇帝李延祚高踞御座,十二旒白玉珠后的面色晦暗不明。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案,目光扫过丹陛之下位列朝班的衮衮诸公。

      最终,落在了左首第一人身上。

      尚书左仆射,兰台谢氏的家主,谢珩。

      他未像旁人般低头屏息,只静静跪坐于蒲团,月白宽袍,外罩玄色轻容纱,衬得面容清隽如玉。一双凤眸微垂,落在自己修长洁净的指节上。

      殿内关乎国运的争论,于他而言,此刻尚不及袖中一缕冷香值得琢磨。

      “陛下,”琅琊王氏的嫡子,散骑常侍王昱手持玉柄麈尾,越众而出,声音带着士族特有的慵懒与笃定,“胡人马壮兵锋,其势正锐。我朝去岁水患,国库空虚,此时若与之硬撼,无异以卵击石。不若效前朝旧例,许以公主、金帛,暂息干戈,方为社稷之福。”

      主和之声,随之甚嚣尘上。

      皇帝眉头微蹙,看了过来:“谢仆射,依卿之见若何?”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那袭月白身影。

      谢珩缓缓抬眼,眸色清淡。他薄唇微启,正欲言语——

      “陛下!”

      一声沙哑却洪亮的嘶吼,猛地从大殿末尾炸响,精准地打破了他刻意维持的静默平衡。

      群臣愕然回首。

      谢珩的目光也随之掠过众人,落在那武官班末猛然出列的将军身上。

      一身风尘仆仆的征袍,肩甲沾着北境的干裂黄土,与周遭敷粉熏香的宽袍博带格格不入。正是刚从前线带回军报的军校尉,萧玦。

      他抬起头,额角新痂衬得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似是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末将萧玦,冒死启奏!”声音震得梁柱似有回响,“胡人虽众,然长途奔袭,补给线长,已是强弩之末!我军若扼守九泉天险,以逸待劳,未必不能一战!末将愿立军令状,只需五千精兵,若不能阻胡马于九泉之北,甘愿军法从事,献上此项上人头!”

      掷地有声,带来一片死寂。

      片刻,王昱的嗤笑声响起,充满毫不掩饰的轻蔑:“呵,五千破二十万?萧将军,莫非是车骑劳累,神智不清?卿这颗头……”

      他麈尾轻点,语气极尽嘲讽:“只怕还不够换胡人一个百夫长之命。寒门庶族,安知国家大事?休要在此狂言惑众!”

      “寒门庶族”四字,如同烧红的铁烙。

      谢珩看见那年轻将军的脊背猛地一僵,双拳骤然握紧,指节泛白,甲胄下的肌肉绷紧如铁。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受了伤却仍试图呲出利齿的孤狼。

      倒是有点意思。

      就在那狼崽子目眦欲裂,气血即将冲破理智之际,谢珩开口了。声音清越平静,瞬间浇熄殿内所有躁动。

      “陛下。”

      他身体未曾转动一分,目光平视御座,语调舒缓,字字清晰。

      “臣以为,萧将军,其志可嘉,其情可悯。”

      他话音微顿,终于侧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脸色铁青的王昱。

      “王常侍所言国弊,俱是实情。然,”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未战先怯,徒长他人志气,更非良策。军心民心,不可失。”

      他略一沉吟,仿佛在权衡,随即淡然落下决定。

      “萧将军所请五千兵马,可予三千。九泉防线,便交由他一试。”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此刻才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那萧玦身上。

      他依旧跪伏于地,身体因激动与屈辱而微微颤抖。

      “若败,按军法处置,以儆效尤。”他语调微扬,带着一丝评估器物价值的审慎,“若成则是我南朝之幸,陛下之洪福。”

      一锤定音。

      没有激烈争辩,没有慷慨陈词。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将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的争论,化为了一场风险可控的赌局。

      皇帝沉吟片刻,紧绷面容缓和些许,终于颔首:“便依谢仆射所奏。”

      退朝的钟磬声响起,百官鱼贯而出。

      谢珩并未急于离去。他步履从容,行至那仍跪在原地没有起身,似乎脱力的年轻将军身前。

      一双纤尘不染的云头织成履,停在了萧玦低垂的视线前。

      萧玦猛地抬头。逆着光,他看清了那清俊得不似凡俗的面容。

      谢珩垂眸看着他,目光看似无波,却已将对方瞬间的茫然,感激,以及深藏的恐惧尽收眼底。

      “萧将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威仪。

      “谢仆射。”萧玦随即低下头,喉头干涩,几乎是本能地回应。

      谢珩的目光在他染满风霜的铠甲和额角的伤疤上停留一瞬。伤是真的,那股不甘的野性也是真的。

      “你的头,”他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暂且寄下。”

      说完,他微微俯身,靠近些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而清晰地命令道: “三日后,卯时,我要在你的军营,看到你的破敌之策。”

      他不叫起身,不问可否,只是下达命令。

      言罢,不待萧玦有任何反应,已直起身,宽大的袍袖在空中拂过一道弧线,迤逦而去。

      退朝的钟磬余音尚在耳畔,官员们如潮水般从太极殿涌出,三三两两,低声私语。

      谢珩步履轻快,走向等候的牛车。他眸光一侧,便感知到一道嫉恨的视线如影随形。

      王昱快走几步,与他走了个并排。

      “谢仆射今日,当真是爱才心切,慧眼如炬啊。”王昱脸上挂着虚浮的笑,手中麈尾轻摇,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遭几位放缓脚步的官员听见。

      他语带感慨,目光却掠过谢珩,投向远处那个正独自离去的玄甲背影,

      “为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寒门武夫,竟不惜在御前力排众议。这份魄力,下官佩服。”

      谢珩脚步未停,恍若未闻。这等言语机锋,如同夏虫语冰,乏味得很。

      王昱见他毫无反应,语气中掺入一丝尖锐:“唉,想来也是。若放在以前,这满朝朱紫,何人不看我琅琊王氏眼色行事?彼时这般狂悖之言,莫说拿到御前,只怕刚出唇舌,便已被杖责逐出朝堂了。如今嘛,确是时移世易了。”

      他顿了顿,见谢珩仍不接话,那强压的恼羞成怒终于冲破了伪装,声音也沉了下去:“若非我们王家一时势弱,岂容你谢家在此指手画章,岂容那等卑贱之人玷污庙堂?”

      几位旁听的官员神色微动,目光在谢珩与王昱之间逡巡,屏息静气,快步走过。

      谢珩已行至车前,脚踏木凳已由侍从放好。他闻言,身形未有丝毫停滞,只缓缓转过身来。

      素色的宽袍在微风中轻拂,衬得他面容愈发清寂。他脸上并无愠色,甚至唇角还含着一缕近乎慈悲的笑意。

      他目光平静地落在王昱那张强自镇定却难掩嫉恨的脸上。

      没有接他关于时移世易的感慨,亦不屑于在寒门与士族的议题上与他做口舌之争。他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越淡漠,直刺要害:

      “王常侍。”

      他用的依旧是对方的官称,礼节周全,无可指摘。

      “永乐年间旧事,固然令人神往。然,”他话音微顿,那双凤眸中倏地掠过一丝洞彻世情的了然与一丝极淡的怜悯,如同长者看着不懂事的孩童,非要揭其短处,方能让他认清现实。

      “令祖王司徒,当年在太极殿上,亦是因一言之失,触怒先帝,以致……”

      他没有再说下去。

      足够了。

      那一段琅琊王氏极力想要忘却的,关乎家族荣辱与政治生命的惨痛记忆,是王昱心中最深的隐痛与逆鳞。

      只需轻轻一触,便足以让这色厉内荏的世家子溃不成军。

      王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强撑出来的从容笑意僵在嘴角,化作一片无法掩饰的狼狈。

      他握着麈尾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谢珩不再看他,转身踏上牛车。素色的车帘垂下,隔绝了所有喧嚣。

      车舆缓缓启动,驶离宫门。车厢内,谢珩闭目养神。王昱的失态未在他心中留下半分痕迹。他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思绪已飘向别处。

      那狼崽子是一把值得打磨的利刃。

      只是,利刃易折,需知其软肋何在。

      他低声唤来车畔的近侍,声音淡漠:“去查。萧玦家中尚有何人,境况如何。要快。”

      “是。”

      牛车驶入乌衣巷,停在谢府门前。府内庭轩寂寂,唯几株老桂将疏影斜斜投在青石板上,暗香浮动,方能涤去些许朝堂的浊气。

      谢珩刚踏入内院书斋,解下外氅,一道带着嗔意的声音便从屏风后传来。

      “今日朝堂之事,我都听说了。” 其妹谢南乔转出身形,着一袭杏子黄绫裙,眉眼与他有三分相似,却更多了几分未经世事的娇艳与锐利。

      她手中绞着一方鲛绡帕,黛眉微蹙。

      “那萧玦是何等样人?不过一介莽夫,骤得高位,只怕是祸非福。若败了,他一颗人头不值什么,岂不连累我谢氏清誉,徒惹王七郎那起小人笑话?”

      谢珩已安然跪坐于案前,自顾自执起香箸,拨弄着炉内银叶炭,神情淡漠如常。

      她见兄长不语,心中更急,上前一步:“再者,即便要看他的破敌之策,遣一属官前去便是。何须阿兄亲身涉足那等烟熏火燎之地,岂不辱没了身份?”

      待她语毕,书斋内只余炭火轻微的噼啪声。谢珩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军国大事,非你等闺阁女子所能妄议。”

      谢南乔脸颊微热,似有些不服,低声辩道:“我也是为阿兄,为谢氏门楣考量……”

      “够了。”

      谢珩放下香箸,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他终于抬眼看向妹妹,目光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居于长辈的严肃。

      “《女诫》有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你平日读的那些书,便是教你这般揣度朝臣,干涉外事的么?”

      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谢家的门楣,自有为兄来担。你当好你的谢氏女娘,谨守本分,便是对家族最大的考量。”

      她不懂。

      这满朝僵局,世家倾轧,君王猜疑,如同一盘死棋。萧玦这等身份微妙,血性未泯的人,正是打破平衡的契机。

      用之,可破局,弃之,亦不可惜。

      谢南乔语塞,朱唇微张,辩无可辩,只好咬着唇,屈膝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

      待她走后,身侧的近侍才拱手道:“大人,需要我去军营吗?”

      谢珩目光微移,掠过窗棂外摇曳的树影,仿佛已看到那尘土飞扬的军营,和那双燃烧着野性火焰的眸子。

      “鹰隼雏时,需亲手调教,方能知其禀性,为我所用。”他收回目光,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

      “是折翼于地,还是搏击长空,总要亲眼看过,方能放心。”

      言罢,他不再多语,径自展开一卷书简。香炉青烟袅袅,模糊了他清寂的侧颜。

      半个时辰后,近侍无声无息地归来,将一份关于萧玦的密报呈上时,谢珩展开纸卷,目光扫过上面寥寥数行字,那万年无波的脸上,竟罕见地掠过了一丝极淡的讶异。

      他指尖轻轻点在纸卷萧玦的名字上,低语道:“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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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冒死启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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