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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
子时更漏,滴穿春夜,连红烛都燃得倦怠。
王昭蘅独自陷在满床锦绣里,那点子拜堂时酒泼铠甲的荒诞勇气,早已被饥肠辘辘啃噬殆尽。指尖又偷得一枚桂圆,外间忽起铁甲铮鸣——
“恭迎将军!”八百玄甲齐声顿戟,声浪震得窗棂嗡鸣。
王昭蘅指间的桂圆壳应声而碎。果肉迸出指缝,咕噜噜滚进青砖缝里,转瞬蒙尘。
一同惊落的还有打盹的喜娘。那妇人连滚带爬地起身,动作本该滑稽,王昭蘅却死死咬住了下唇。
廊外渐起骚动,仿佛这座沉睡的将军府,直到此刻才被允许苏醒。
"那王家娘子——"
"已是将军新妇。"
"然!瞧着倒比那些世族郎君还镇定,洞房花——"
"打住。"几个洪亮嗓门被一道沙砾浸过的声线截断。那声不高,却带着边关风雪淬出的威势,旋即又化作三月春水:"莫惊吓新妇。"
王昭蘅心口一跳。
玄纱纚帛厚重如夜,眼前模糊,耳力却异常清明。他的声音……竟似药炉煨雪般沉静,与她想象中破阵杀敌的粗粝截然不同。
怔忡间,旧日话语不由分说闯进脑中——
"阿爹,我不信他克妻暴戾!一个能为大晋出生入死的人……"
若他真如传言般残暴,她便往他茶盏撒盐,战靴藏石。
可若他是英雄呢?雪夜渡漳河,三斩酋首……那样的将军,该有人真心相待。
"我自愿嫁予萧将军,横竖,不能让阿姐吃这个苦……"
原来心底,她早决意做他的麾下卒。
一片心照不宣的笑闹中,喜娘战战兢兢去抽门闩,只听“哎喂”一声,那声音抖得不成调:"老、老身……躬身贺喜,呃!将军,呃——"
王昭蘅广袖中的手瞬间腻出冷汗,混着桂圆甜腻,黏答答缠上指尖。她死死攥住掌中青玉平安扣,上头缠着她的那缕青丝也跟着鬓角汗湿。
传闻中的鬼面将军,竟真能将人吓出嗝症?
“呃——军爷们,时辰不、不早了呃,本是可以闹喜房,您——”
"不必。"那声音仍静,"余事本将自处,喜娘请回。"
喜娘如蒙大赦,低头疾走,却又被叫住:"慢。"
"是~~"喜娘声音发颤,旋即又堆起喜气,"谢将军赏,祝将军与夫人,呃!琴瑟和鸣,早生贵子——呃!"
"琴瑟和鸣——噢——"
"早生贵子——"
起哄声如潮涌起,却又在某个无声的指令下骤然断流。
"属下等告退。"甲胄铿锵,伴着脚步声如潮信退远。
"拿来予我。"沉静之声似穿墙而来,拂过耳畔。
————————
门枢轻合。
沉稳步履碾过青砖。
瓷盏轻叩檀木案。
隔着纚帛,王昭蘅看见朦胧的高大轮廓在桌前停顿,玄铁护腕与绸面窸窣摩擦,每一声细微响动,都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炸开惊雷。
"让夫人久候。"
松雪般的嗓音漫过喜房。
王昭蘅的指甲掐入掌心。她不自觉舔了舔发干的唇,上头还沾着偷食四喜果的甜腻,此刻却泛出粘稠的惶意。
皂靴碾过满地桂圆壳,发出细碎脆响。
那缕杂着风沙涩意与苦药的气息沉沉压来,一步,一步,坠在她的吐息间。
"嗒。"
一滴汗珠脱离下颌,在繁复的石榴裙上洇开暗色。
平安扣被她汗湿的指尖捂得温热,几乎嵌进皮肉。
玄色靴头停在方才滚落的桂圆旁——浆洗发白的鞋帮密密匝匝补着三重针脚,皲裂的皮隙间嵌着未净的沙尘。正是民谣里“萧郎战靴补千层,踏破阴山十二城”的真实写照。
"听闻夫人擅绘寒梅......"玉如意破空探来,尖端触及玄纱的刹那,他声线犹带月色温存。
玄纱飘落。
萧沉戟看清了她。
温润尾音断在舌尖。
——茶楼里那个为他仗义执言的"小舅子",此刻竟身着嫁衣坐在他的婚床上。
玉如意顿在半空。
所有线索串联成刺目的疑线。怒火窜起的瞬间,一缕极清浅的冷香蛮横撞入呼吸——正是那日"少年"撞进他怀里时,让他心神悸动的同一缕香。
他动用所有暗线都查不出源头的冷香,原来在此处等着他。
玉如意在掌中发出细微"咯吱"声。
王昭蘅不解抬眸。
先见一截玄色袖口——云纹衣料洗得泛白,肘部同色的补丁,针脚细密如织,竟似精心设计的绣纹。袖中探出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薄茧因用力而苍白……
那玉如意在他掌中,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生生掐断?
再见他紧抿的唇绷成直线,右颊敷粉蹭掉一块,露出底下斑驳靛青,在烛火里泛着磷火幽光。
"梅抵冰霜——御孤寒。"萧沉戟从齿缝挤出这句诗,将玉如意猛地藏到身后,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声音淬冰:"萧某,幸得王氏女。"
王昭蘅耳尖的烫意还未消褪,新沁的冷汗却又濡湿了鬓角。这突来的冷意让她浑身一僵,连指尖也动弹不得。
"怎的?"萧沉戟俯身逼近,高大身影带着沙场戾气几乎将她吞噬:"夫人是在数萧某的补丁?还是嫌我寒门武夫,不懂世家礼数,连句答催妆都吝啬给予?"
王昭蘅只听见心里"咯噔"一声,如同玉如意不堪重负的哀鸣。
被他身影牢牢锁住,鼻尖萦绕着那混合了铁锈与苦药的独特气息,竟与诗中“冰纨覆金创”的意象重合。
她强自镇定,开口却禁不住声音发颤:“玄、甲、映雪寒……”
他审视的目光骤然锐利。
青面幽光刺眼。王昭蘅惊得后撤半步,绣鞋却绊住裙裾,身子一倾——
反被他铁箍般的大掌牢牢揽住腰肢。
惊呼的尾音碎在他坚实胸口。
“夫人在抖什么?”萧沉戟声线平直,目光锁死她颤动的睫羽。玉如意云纹头端压上她颤抖的唇瓣,冰凉翡翠扼住她未尽之语:“世家女的舌头也打结?听闻清谈先生嫡女,才情一流……夫人莫不是个——”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淬着冰碴:“冒牌的?”
“冒牌的”三字如惊雷炸响!
王昭蘅喉头一紧,熟悉的惊嗝猝然破唇:“呃!”
萧沉戟眸光骤锐。线报中那位因赐婚而顽嗝成疾的嫡长女,与茶楼里言辞如刀的“小舅子”,此刻竟诡异地重叠。
“夫人这旧疾,”他声线压得更沉,字字如钩,“是见萧某才犯的?”
王昭蘅广袖半掩面,肩膀微缩,弱声应道:“惊扰将军……是妾身失仪。”
滴水不漏的弱态,与传闻中的王昭蕙如出一辙。
萧沉戟眼底寒意更甚。掌中玉如意倏地一转,吉瑞云头化作冰冷凶器,猝然抵上她纤细的喉间。
“将军若真认定妾身是假的,”王昭蘅猛地抬眸,眼底决绝如刃,“此刻,早该血已溅了五步。”
萧沉戟瞳孔微缩。
——若非那缕冷香,若非这张脸,此刻,确实已该血溅五步。
趁他凝滞,她微微偏头,让那寸翡翠滑开喉间肌肤。“妾,太原王氏昭蕙,如假包换。”她强压嗝逆,字字清晰,“还是说……将军更盼着妾是假的?”
烛火噼啪一响,映亮她眼底的孤注一掷。
"才好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杀人灭口?”萧沉戟低笑出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好一个先声夺人!
“夫人倒提醒了我。”话音未落,他另一只手已探向百褶裙繁复褶皱——那枚随身玉璆正藏于其间。指尖隔着织金绡纱,近乎无礼地描摹环佩轮廓。
大掌触及腰际的刹那,王昭蘅浑身剧颤,热意轰然窜上耳尖。她本能抬肘去挡,却撞上他铁铸般的胸膛,踉跄后退,脊背抵上冰冷床柱。
他掌心灼如烙铁,几乎是本能地收拢臂弯,将那段细韧腰肢猛地带向自己。呼吸猝然交缠——他吸入的冷香还未抵达肺腑,便被自己滚烫的气息逼退。
“夫人躲什么?”他气息碾过她沁汗的鬓角,“后半阙呢——‘同牢非所愿’?”吐息灼热,另一只手已滑向她腰间的丝绦。
王昭蘅浑身哆嗦,拜堂时的无畏碎成齑粉。那时她独自面对满堂审视,执起合卺杯,一杯敬天地,另一杯径直泼向那身冰冷铠甲,何曾想过红烛之下,会是这般进退维谷。
她死死握紧平安扣,指尖上千疮百孔的刺绣针眼几乎又要沁出血来。猛地昂首,向前逼近半步。百褶裙裾缠上他玄色靴履,带着哭腔的吟诵破唇而出:
“玄甲映雪寒,虎符枕戈眠!
冰纨覆金创,同牢非所愿——
白首奉君前!”
最后一句铮然裂开,她倔强别开脸,杏眸浸满水光,却不肯落下。
萧沉戟盯着她颤抖的指尖,剑眉几不可察地一蹙。
方才还无畏说“血溅五步”的女子,此刻在他目光下绷得像一张满弓。
“洞房花烛夜,”他忽然俯身,冷冽的松柏气息将她彻底笼罩,声音低沉危险:“夫人以为,能躲到几时?”
既是替嫁而来,难道不曾想过会面临何种境地?可她眼底的惊惧,为何真实得……仿佛真不谙世事?
王昭蘅被他困在床柱与胸膛之间,惊得倒抽冷气。烛火噼啪,映得他眼底暗潮翻涌——没有温情,只有审度与一丝压抑的焦躁。
他突然铁臂一紧,将她彻底锁入怀中。玉如意云纹头端顺着她微颤的锁骨游弋而上,挑开散落的青丝。
王昭蘅呼吸骤停。
直到他覆茧的拇指,带着近乎残忍的探究,重重碾过她耳后那道未愈的伤痕——
“呜……”
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又轻又软,带着细微泣音,像羽毛搔刮过心尖。
萧沉戟的动作骤然停顿。
咔嚓!
玉如意在他掌中,应声断成两截。
“好……好一个王氏——昭蕙!”他如被烫灼般松手疾退,仰头深吸一口气,喉结剧烈滚动。体内仿佛有万千将士在血脉中摇旗呐喊,催他快进快攻,而沙场本能却在脑中尖啸——敌情不明,鸣金收兵!
指节绷得青白,断玉棱角深硌掌心。
他清楚地知道——再近一寸,失控的远不止这柄玉如意。
“你……”王昭蘅惊喘着将他推开,跌坐进锦褥,后颈寒毛倒竖,“到底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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