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旧录

　　纯白。
　　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纯白。没有天空，没有大地，没有声音，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绝对的虚无。
　　紫凌（那时她还没有名字，甚至没有“我”的概念）悬浮在这片空白中，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缺失感”如附骨之疽，啃噬着她模糊的“存在”。
　　然后，它出现了——一个模糊、孤寂的人影，在前方虚无的边界处缓缓前行，背影沉默而遥远，仿佛隔着凝固的时间长河。
　　她想追上去。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寒冰冻结，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喉咙像是被粗粝的砂纸堵住，拼尽全力，也榨不出一丝声响。只有无声的呐喊在空寂中回荡，带来更深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段旋律飘了进来。空灵，悠扬，却又浸透了难以言喻的悲凉，如同从宇宙尽头传来的挽歌。
　　它缠绕着她初生的意识，勾动着深埋在虚无之下的、不知名的哀伤。
　　嗡——！
　　是初醒时的耳鸣，是现实与梦境剧烈交织的的表现。
　　旋律尚未消散，一声清越、孤寂却又蕴含着无上威严的钟鸣，骤然撕裂了这片死寂！
　　“咚————！”
　　钟声带着奇异的震颤，仿佛直接敲击在构成她存在的基石上！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撼动，即将苏醒，又像是某种永恒的告别。
　　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伴随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席卷而来！
　　……谁？！……那是谁？！……
　　眼前的一切，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穹顶，骤然崩裂！
　　——————
　　刺眼的光，伴随着真实的触感。
　　紫发少女猛地睁开眼，像溺水者浮出水面般剧烈地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冷汗浸湿了额前几缕紫水晶般的发丝，黏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不适感。那声钟鸣的余韵，仿佛还烙印在她的颅骨深处，嗡嗡作响。
　　不是纯白。是光。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光线，从厚重的、半掩着的淡蓝色色窗帘缝隙挤进来，斜斜地打在光洁的米色大理石地板上，切割出泾渭分明的明暗界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气息——古老木头沉淀的微香，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洁净而微凉的味道。
　　她撑起身体，丝绒被从肩头滑落。环顾四周，巨大的房间，陌生的床铺宽大柔软，靠着她这一侧的床头柜上只放着一盏简约的金属台灯。
　　床头的墙面覆盖着浅米灰色的纹理墙纸，在光线下呈现出细腻柔软的质感，让空间显得沉静而不冰冷。
　　浅色的家具沉默地矗立。正对着大床的，是那个线条简洁却厚重的梳妆台，它紧靠着房间内侧的高大衣柜。
　　方形的镜子镶嵌在米白色木框中，清晰地映照着房间的一切。镜面两侧恰好被深色衣柜的侧壁和墙体形成的阴影所框住，仿佛一个被精心构图的画面，安静地等待着她去揭开谜底。
　　一切都精致、冰冷，带着一种不属于她的秩序感。记忆深处，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能与眼前对应。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空白。
　　她是谁？这里是哪里？刚才那纯白之地和钟声……是梦吗？可那绝望和悲伤如此真实，几乎要将她再次淹没。
　　一种源自本能的驱使让她掀开被子，赤足踩在地板上。脚底传来微凉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
　　试着迈步，双腿虚软无力，像是从未使用过一般，脚步踉跄，差点摔倒。她扶着雕刻着奇异花纹的床柱站稳，心头涌起一阵奇异的恐慌——这具身体，似乎也并不完全听从她的意志。
　　她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扶着墙壁和家具，跌跌撞撞地朝着正前方的梳妆台挪去。那面镜子——或许，唯有那里能给她一丝关于自身的、可怜的线索。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脸。
　　圆润的脸颊带着刚睡醒的微红和一丝未散的惊悸。一头长及腰际的紫发，如同最纯净的紫水晶矿脉，在透过窗帘缝隙的晨光下流淌着神秘而冷冽的光泽，此刻还带着明显的蓬乱睡痕。
　　当她与镜中人对视时，随即被那双眼睛牢牢攫住。深邃的瞳仁仿佛将整片旋转的星云都纳入其中，瑰丽的紫色漩涡里，有点点梦幻般的微光在静静闪烁。
　　它们像无底的深渊，又像遥远的宇宙，看着看着，竟让她有些失神——在那片浩瀚的星云深处，她清晰地看到了纯粹的迷茫与初生的懵懂，正与自己此刻的心境无声重合。
　　头顶，一对毛茸茸的、尖端带着一小撮雪白绒毛的三角形耳朵，正因为她剧烈的心跳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着，灵敏地捕捉着房间里最细微的声响——窗外隐约的鸟鸣，远处机械运转的低沉而静谧的嘎吱，还有她自己急促的呼吸。
　　紫发少女怔怔地看着镜中人。陌生。彻底的、完全的陌生。关于“自己”的一切，脑海中只有一片混沌的迷雾，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带着微颤，轻轻触碰镜面中那张同样抬起手的脸。冰凉的镜面触感传来，指尖下的“她”也做着同样的动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笼罩着她。
　　这……是我？
　　目光向下移动，她终于注意到了身后——九条蓬松的巨大尾巴，纯白无瑕的绒毛根部，末梢却染着一片渐变的、与她长发同色的紫，此刻正因为主人的极度不安而微微炸开。
　　她猛地扭头去看，那带着紫色末梢的尾巴也随之摆动，这种身体延伸部分的“自主性”让她又是一阵慌乱。
　　这具身体带来的陌生感与失控感，让她从心底感到慌乱。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从这种对自我的审视中逃离，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别处，漫无目的地掠过房间的静默陈设，最终，停在了房间左侧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藤蔓的深色木门上。
　　也正是在目光停驻的刹那，一种奇异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悄然浮现。那感觉微弱却无比清晰，像一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从心口延伸出去，精准地系在了那扇门上。
　　仿佛是为了呼应这份无形的牵引，从右侧窗户投入的晨曦，如同舞台追光般，不偏不倚地照亮了门扉上古老的木纹，为它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像是在发出无声的邀请。
　　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本能的驱使，她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外面是一个同样宽敞、挑高惊人、布置得典雅而清冷的客厅，黑白灰的主色调，未来感的几何线条与古典的厚重奇异交融。正对着的，是另一扇几乎一模一样的门。
　　那里……有什么？
　　那奇特的“联系感”正是从这扇门后传来，比刚才更加强烈，像磁石的引力，像归巢的呼唤，带着一种让她心安的暖意，驱散了些许孤寂的寒冷。她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握住了冰凉的门把手，轻轻推开。
　　门内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愣。这个卧室的布局与她醒来的那间惊人的对称，如同镜子的两端，连家具的摆放角度都一致。此刻，对称点的那张同样宽大的床上，一个身影正裹在柔软的鹅绒被里，蜷缩着睡得香甜。
　　晨曦的金光勾勒出她同样圆润的脸部轮廓，以及散落在枕上、如同熔化的初生阳光般灿烂、神圣的金黄色长发。几缕发丝调皮地搭在她白皙的脸颊上，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
　　紫发少女心中那份奇特的联系感瞬间变得无比真实、无比温暖。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走近床边。看着那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除了那灿烂的发色和此刻紧闭的眼眸），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弥漫开来。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犹豫和生涩，轻轻摇了摇沉睡少女的肩膀，声音干涩，一字一顿，像是第一次尝试组合音节：“醒-醒……起-来-啦……快-起-来。”
　　“唔~？”金发少女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金色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如同最纯净的液态黄金，又像是凝固的阳光，流转着温暖、神圣的光晕，让人联想到传说中天使头顶的光环。她迷茫地眨了眨眼，视线努力聚焦在近在咫尺的紫发少女脸上。
　　“……啊————”一个长长的、带着浓浓睡意和满足感的哈欠后，金发少女看清了眼前的人，脸上立刻漾开一个毫无防备、如同春日暖阳般全然的依赖笑容，声音软糯，带着全然的信任：“唔……是你啊……”
　　仿佛确认了最安全的港湾，她说完，竟又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小脑袋往柔软的枕头里蹭了蹭，一副天塌下来也有眼前这个紫发的“自己”顶着的模样。
　　紫发少女被这毫无保留的依赖弄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心头发软。她不得不再次推了推对方：“醒醒”她努力组织着词句，带着初学者的笨拙，“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金发少女这才不情不愿地再次睁开那双流淌着液态黄金的眼眸，慢吞吞地坐起身，学着紫发少女的样子，好奇地左右张望，小鼻子还像小动物般轻轻嗅了嗅空气。
　　片刻后，她给出了和紫发少女心中一样的答案，带着同样的、纯粹的茫然。她下意识地往紫发少女身边靠了靠，仿佛这是此刻唯一确定的坐标，然后用那双盛满无措的金色眼眸望着对方，小声地、不确定地重复着：“不知道呀……这里，是哪里？”
　　就在这时，客厅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最后一扇门——一扇更为高大、镶嵌着暗色金属边框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脚步声沉稳、优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原来我们尊贵的两位神明大人已经苏醒了。”一道温和却不失沉稳、带着恰到好处恭敬的女声响起，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
　　紫发少女和金发少女同时一惊，猛地转头看向门口。
　　那里站着一位女子。她看上去比她们年长许多，气质成熟、干练，如同历经风霜的古木。
　　一头柔顺的棕黄色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挺立的、同样毛茸茸的三角形兽耳，只是颜色是沉稳的棕黄。
　　一条蓬松的、同样棕黄色的尾巴自然地垂在身后，尖端带着一点深褐。她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制服，袖口和领口有着精致的银色刺绣。
　　她的眼睛是温和的、洞察世事的琥珀色，明亮有神，却远没有两位少女眼中那种蕴含星空的深邃与幻梦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岁月沉淀下的“老练”与掌控感。
　　金发少女像是被突然闯入的猛兽惊吓到的小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哧溜”一下完全躲到了紫发少女身后，紧紧抓住她背后的衣料。
　　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惧：“她……她是谁啊？！”她只敢探出半个脑袋，金色的眼睛瞪得溜圆，警惕万分地盯着门口的不速之客，“你……你别过来啊！”
　　紫发少女虽然同样心慌意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剧烈颤抖和全然的恐惧与依赖，一种强烈的保护本能瞬间压倒了自身的恐惧。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挺直了微微发颤的脊背，像一堵小小的城墙般挡在金发少女身前，紫色的、盛满星云的眸子紧盯着门口的女子，里面充满了戒备和无声的警告。
　　门口的女子——艾尔娜·塞琳，显然也被这过度警惕和充满敌意的反应弄得有些错愕。她深邃的琥珀色眼眸快速扫过两位少女写满恐惧和陌生的脸，随即露出一丝了然和安抚的笑意。
　　她没有再靠近，而是停在原地，优雅地提起深灰色制服裙摆，行了一个标准而无可挑剔的屈膝礼，姿态恭敬却并不显得卑微。
　　“万分抱歉惊扰了两位大人。”她的声音如同温润的玉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毛躁的力量，“我是这座城堡，‘特梅诺斯’的管家，艾尔娜·塞琳。灵狐一族，亦即古老圣司一族的后裔。您可以直接称呼我为艾尔娜。”
　　她微微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向两位少女，“晨间的餐点已经准备妥当，不知两位大人是否愿意先行洗漱？稍后我会引导二位前往餐厅。”
　　“洗……素？”紫发少女困惑地重复着这个完全陌生的词汇，眉头紧紧蹙起。她不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就像她不理解“神明”、“城堡”、“管家”、“餐点”这些接连不断涌入她空白大脑的词汇一样。
　　一阵短暂的沉默。这不只是听不懂一个词，而是这个词所代表的那一整套行为与常识，在她的脑海里没有任何对应的痕迹。
　　艾尔娜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沉默背后的空洞，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我……不明白。”紫发少女老实地回答，声音里带着刚醒不久的软糯和一丝无力感。她试图顺着“洗漱”这个词去想，后面应该是什么？该怎么做？但思绪就像走入一片浓雾，什么也抓不住。这种感觉让她有点头晕。
　　她抬起眼，看向艾尔娜，更加困惑地低声说：“我也不记得……什么神明……”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那片浓雾仿佛骤然变得清晰而冰冷——她不仅不记得“洗漱”，不记得“神明”，她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种“空”不再是模糊的感觉，而成了一个确凿无疑、摆在面前的事实。
　　她愣在那里，微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别的声音，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身后的黄发少女似乎感应到了她情绪的波动，立刻靠了上来，紧紧抱住了她的手臂，寻求着安慰，也传递着不安。
　　艾尔娜的目光瞬间软化，她立刻上前一步，温暖的手轻轻抚上紫发少女的头顶，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没关系的，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自己。”她的声音低沉而安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我们会慢慢教你，所有的事情。这里很安全，先把这里当作临时的家，好吗？”
　　这温和的触摸和话语，像一道屏障，暂时阻隔了那冰冷的空白带来的无措。紫发少女怔怔地看着艾尔娜，过了几秒，才像是缓过神来，极轻地点了下头。
　　艾尔娜微微颔首：“好的，请在此稍候。稍后会有仆人为二位整理着装，之后我们再在餐厅详细商讨。”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具体还交代了什么，我已经记不真切，意识的焦点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
　　待到房门轻阖，一直紧绷着扒在我背后的她才稍稍缓和下来，小声开口：
　　“她好像……没有恶意。”
　　“你的反应有些慢。”
　　“我、我是被吓到了嘛。”她小声嘟囔着，带着点委屈。
　　不久，两位粉发女仆轻声步入房间。她们同样拥有三角形的兽耳与一条蓬松的长尾，但气质不似艾尔娜那般沉稳老练，显得更为亲和。
　　利用这段等候的间隙，我们试图熟悉这个醒来的房间，并交换彼此脑中残存的碎片。结果显而易见——除了共同的茫然，我们一无所获。
　　“神明”？这个词却在空白的脑海中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仿佛有些印象，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我蹙紧眉头，竭力回想，却依旧徒劳。
　　身边的她似乎也恢复了精神，凑过来好奇地问：“神明？我们……是吗？”
　　我摇了摇头，同样给不出答案。
　　我望向落地窗外，远处高楼大厦，在一望无际的森林中显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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