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非得已

　　父亲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午后举办。

　　天空灰尘，风声压得低沉，像在哀悼，又像在窃笑。

　　沈樱跪在灵堂前，眼睛酸涩，却流不出眼泪。

　　宾客们摇头叹息，低声寒暄，她听得模糊，无心关注。

　　灵位上的照片，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眉眼舒展，笑得温和。

　　沈樱的脑海里闪过无数温暖的回忆。

　　父亲在她的书桌旁打盹，手里攥着未批改完的作业本，暴雨天，他撑着伞等着接她放学，考上心仪的大学后，父亲激动得笑出眼泪。

　　这些温暖的画面在此刻被冷香的纸烛遮蔽，纸钱在火光中燃烧，噼啪作响。

　　她想哭，想喊，却发不出声音。胸腔像被硬生生按下一块巨石，压得她无法呼吸。

　　叔叔站在灵堂正中央，表情庄重，声音沉痛，替她这个孤女“操持大局”。

　　“大哥一生爱妻爱子，热衷公益事业，我们会永远怀念他……”

　　他说得义正辞严。可沈樱心里清楚，那些漂亮话是多么轻飘而空洞。

　　父亲在世时，他几乎不曾探望，如今却装作悲痛欲绝，迎来送往。父亲的葬礼成了他借以彰显身份的舞台。

　　“小樱，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
　　叔叔走下灵堂，双上搭上她的肩膀，轻声安慰。

　　“我知道。”沈樱没有看他，目光仍旧落在灵堂的照片上。

　　节哀顺变。
　　轻飘飘的四个字，她已经听了无数遍。

　　在场的诸多宾客里，真正为父亲的死亡感到伤心的，大概只有她了吧。

　　想到这里，沈樱更觉得胸闷。

　　-

　　人群散去时，天色已然昏沉，风声吹得灵幡猎猎作响。沈樱抬头，才发现飘起了细雪。

　　她回到房间，怔怔看着父亲留下的黑色箱子。

　　打开，最上面是房产证，存折，公司经营报表，接着是一些珍藏的书籍……

　　箱子的角落里，压着一本厚厚的相册。

　　这是沈樱第一次看到这本相册，她小心翼翼地拿起，许久后才打开。

　　一页页翻过，有一家三口的照片，父母年轻时的合照，她刚出生时父亲的笑容……

　　她的家庭让所有人羡慕，父母恩爱，其乐融融。从小在爱里长大的她，一路成长得十分顺遂。她的父亲也是她最引以为豪的存在。

　　父亲是那样善良朴实的一个人，生前却饱受病痛折磨，最后死得那般凄惨。

　　沈樱的眼眶再次一酸。
　　如果可以，她宁愿死在病房里的人是自己。

　　然而，翻到最后一页时，她的手指骤然停住。

　　那是一张拍摄于海边的合照。

　　背景是一座孤立的灯塔，白色墙体被海风侵蚀得斑驳。

　　照片中央，是一对年轻的男女。

　　男子意气风发，眉眼间透露着柔情，正是她最挚爱的父亲。

　　他身旁站着的女人，沈樱从没见过，美丽得不可方物。

　　父亲揽着身边美丽的女人，笑意甜蜜。

　　沈樱的视线落在左下角的落款处，1998年12月31日。

　　那时她已经2岁了。

　　为什么在她2岁时，父亲会和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有这样亲昵的举动？是亲戚？不，绝对不是，如果是亲戚，怎么会20年来毫无交集。是好友吗？可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

　　可随即，沈樱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相信，父亲绝对不会做出背叛家庭的事情，大概只是昔日的好友罢了。

　　她合上相册，塞在最下面，随即用胶带死死封住箱子。

　　-

　　第二日，叔叔约她见面。

　　“你还这么小，大哥的股票放在你手里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我咨询了专业的律师，律师建议你的股票还是移交给董事会其他成员。”

　　父亲生前经营着一家上市公司。这几年行业正处于上行期，得益于行业红利，公司发展蒸蒸日上。

　　死前，他将持有的股份尽数留给自己。

　　一夕之间，沈樱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成为集团最大的股东。

　　“小樱？”叔叔打断了她的思绪。

　　“华音是我父亲一生的心血。既然父亲选择将华音留给我，我一定会守护好华音。”

　　叔叔的脸色微微一变。
　　“小樱，这就是你不懂事了。”

　　沈樱望着手里的饮料，没有说话。

　　“明天就是董事会了，你可要想清楚。”叔叔的语气已然带上几分威胁。

　　沈樱语气坚定：“我比任何人都想守护好父亲的心血，我不会把父亲的心血交给任何人。”

　　这场谈判最终不欢而散。

　　沈樱从餐厅出来时，天色已沉。

　　雪依旧下着，路灯被白雾吞没，只有模糊的一圈光，像悬挂在半空的孤魂。

　　她将围巾往上提了提，仍然觉得冷。
　　董事会啊。

　　-

　　回家后，屋子空荡得出奇。门一关，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钟表的指针空洞机械地循环着。

　　她翻出父亲留下的经营分析资料。

　　父亲卧病在床的最后几个月，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可他仍执意要整理这份报告。

　　沈樱曾经不解，劝他放下工作，好好休养。

　　可如今她才明白，父亲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在他离开后，她不会孤立无援。

　　沈樱翻开第一页，纸张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笔迹有些歪斜，甚至还能看见墨水被抖动时划出的小小涟漪。

　　“2015至2018年营收曲线对比。”

　　“华音重点客户群体细分：年龄层30—45岁，消费粘性强，尤其是高净值人群。”

　　“华音品牌未来战略：稳定国内市场，谨慎海外扩张。”

　　一条条数据，一份份推演，父亲像是把他全部的生命和意志都压在这份报告上。

　　沈樱拿笔在草稿纸上抄写，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很快，她竟然把复杂的数字都背了下来，华音十余年的经营状况也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

　　夜越来越深，苍白的灯光落在纸页上。

　　沈樱读到最后一页时，已经泣不成声。

　　华音凝聚了父亲半生的心血，她一定会守护好华音，这大概是作为女儿，能为父亲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吧。

　　可不止怎地，
　　她突然想起了白天看到的那张照片。

　　那张被塞在箱子底部、她不愿细想的照片。

　　父亲笑得那么温柔，而那个站在他身旁的女人，却那样陌生。

　　父亲和那个美丽的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有着怎样的过往？

　　沈樱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照片带来的不安。

　　-

　　董事会如期而至。

　　长桌两侧，坐着父亲生前最信任的高层们。他们西装革履，眼神带着几分悲悯。

　　“沈小姐，请节哀。”

　　“老董事长的离去，对我们华音来说，是难以弥补的损失。”

　　“他是一个厚道的人，我们都很敬重。”

　　沈樱声音沙哑地回应：“谢谢。”

　　主持会议的秘书轻声清了清嗓子，翻开厚厚的文件夹。

　　“今天的董事会，除了例行汇报，我们主要是确认沈小姐作为大股东的身份，并讨论下一季度的经营策略。”

　　左侧的一位老董事缓缓开口：“沈小姐年纪轻轻，难为你了。不过既然这是老董事长的安排，我们愿意支持。”

　　闻言，沈樱不由得松了口气。感激地朝他微微鞠躬示意。

　　另一位年轻的高层却不是这般温和，他的语气凌厉：“我想先确认，你是否对公司的现金流状况有过了解？”

　　沈樱回答得干脆利落：“截至今年第三季度，公司现金流为正，净利润同比增长12.4%。主要归因于我们今年在B端市场的扩展和原材料价格的降低。但由于海外扩张初期投入较大，短期压力仍然存在。”

　　年轻的高层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轻轻点头。

　　这时，另一位董事问：“关于未来两年的市场策略，沈小姐怎么看？”

　　沈樱抿了抿唇，照着昨晚看过的资料说道：“稳定国内市场，深耕重点消费群体。同时谨慎评估海外市场，根据父亲留下的战略规划，逐步推进，而不是一味冒进。”

　　会场安静了一瞬。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沈樱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不懂经营，如今却被她一一答上，条理清晰。

　　有人低声叹息：“果然虎父无犬女。”

　　气氛有些缓和，终于要朝着稳定的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突兀的笑声打破了平衡。

　　“呵。”
　　打断平衡的是沈樱的叔叔。

　　他的语气讽刺：“小姑娘背数据是厉害，可公司真是靠背背数据就能撑下去的吗？”

　　说着，他突然从公文袋里抽出几张纸，狠狠地拍在桌子上。

　　“啪”
　　凝滞的空气里，那一声脆响格外刺耳。

　　几张旧照片散落在长桌上，边缘微卷。

　　第一张，年轻的沈父揽着一位绝美的女子，眉眼温柔，神情亲昵。

　　下一张，是两人相互拥抱的照片。

　　照片里父亲的笑容，与病榻前慈父的形象重叠，又极不相容。

　　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

　　父亲遗物里的那张相片，与眼前的相片分明就是拍摄于同一时期。

　　选择将这样的照片留下，足以见得那个女人在他心中的分量。

　　父亲和这个女人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

　　沈国令又为什么会有这些照片？他一定早就算计好了吧。趁着父亲已经逝去，趁着她还未立稳脚跟，故意公开这一切。

　　沈樱不由攥紧手里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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