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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雨中人
惊蛰雷动,雨落如天河倾覆。
徐长卿推开那扇老榆木窗时,满院的雨汽扑面而来。
雨是斜着下的,打在那株百年红枫的枯枝上,噼啪作响。他蹙了蹙眉——不是为雨,是为檐角那根新结的蛛网。蛛丝在风里晃荡,上面挂着细碎的水珠,像一串将坠未坠的泪。
他袖中的手微微一紧。
药炉里的凝魄汤恰好滚了第三滚,竹叶清气混着醉梦藤的微酸漫出来,将这满室雨腥气压下去三分。
正要关窗,余光却瞥见枫树根下——
一团黑影蜷在泥水里,雨水冲出一道道淡红,蜿蜒进青石板的缝隙。
徐长卿的手停在半空。
那黑影动了。
一只沾满血污的手从泥泞里缓缓抬起,五指张开,又一点点收拢,死死攥住了枫树裸露的老根。指节泛白,指甲缝里糊着黑泥,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血还在往外渗。
徐长卿立在窗前看了三息。
炉中药汤又沸,热气扑上他的侧脸。他转身取下墙上挂着的油纸伞——靛青伞面,竹骨已磨得光滑——推门走进了雨幕。
雨打伞面,声声入耳。
走到枫树前三步处,他停住了。
这下看清了。
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浑身衣衫褴褛,左肩一道伤口皮肉翻卷,雨水都冲不净血色。脸埋在臂弯里,只看得见散了一地的黑棕长发,湿漉漉贴在脖颈上,发间还编着一缕细辫,此刻沾满了泥。
徐长卿蹲下身,伞倾过去遮住那片雨。
先探鼻息,微弱但尚存。再搭腕脉,指尖刚触及皮肤,那少年突然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徐长卿看见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深得像封存百年的蜜蜡,清得像雨洗过的琉璃。眼尾一颗浅褐色泪痣,此刻被血污半掩着。
那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地盯了他片刻,才慢慢聚起一点光亮。
然后,那失了血色的唇动了动:
“……仙人?”
声音哑得像砂石相磨。
徐长卿没答,只从袖中取出素白帕子,按在他肩上最深的伤口处。帕子很快洇红,温热的血透过棉布渗到指尖。
“不是仙人。”徐长卿淡淡道,“是这药庐的主人。”
少年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落在他披散的银发上——方才出门急,未来得及束发,此刻如月华倾泻,在雨中泛着微光。
“那……”少年扯了扯嘴角,血又从唇边溢出来,“是月华成了精?”
徐长卿眉梢微动,收回帕子:“还能说笑,看来死不了。”
他伸手扶住少年未受伤的右肩:“起得来么?”
少年试了试,膝盖发软。徐长卿不再多言,将他一条胳膊架到自己肩上,另一手撑伞,半扶半抱地往药庐走。
雨更急了。
少年浑身湿透,血混着雨水滴了一路,在青石板上拖出断续的红痕。徐长卿步履很稳,银发偶尔拂过对方脸颊,带着淡淡的竹叶清气。
进了药庐,关上门,雨声顿时隔在了外面。
徐长卿将人扶到靠墙的竹榻上,转身开药柜取药。金疮药、棉布、银针——一一摆开时,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别动。”徐长卿头也不回,“伤口再裂,神仙也难救。”
身后静了一瞬,然后是一声低笑,伴着抽气声。
徐长卿抱着药箱回到榻边,在矮凳上坐下。烛火跳了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坐一卧,影影绰绰。
他先处理肩伤。剪开破碎的衣料,用烈酒清洗创口,动作干脆利落。少年咬紧牙关,额上沁出冷汗,却一声未吭。
待包扎妥当,徐长卿才抬眼:“名讳?”
少年靠在墙上,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琥珀眼睛还亮着。他喘息片刻,才缓缓开口:
“衔云归。”
停顿一息,又补了句:“衔命的衔,归云的归。”
徐长卿点了点头,起身去药炉边倒了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深褐色药汁,热气蒸腾,苦味里混着一丝奇异的甜。
“喝了。”递过去。
衔云归接过药碗,低头看了看,又抬眼看向徐长卿:“阁下如何称呼?”
徐长卿正在整理药箱,闻言手指顿了顿。
“徐长卿。”他说。
说完,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雨势渐小,暮色四合,远处山峦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枫树的枯枝在风里轻摇,枝头竟已冒出一点极淡的嫩红——是今春第一簇新芽。
他望着那点嫩红,听见身后传来吞咽药汁的声音,然后是碗搁在矮几上的轻响。
“徐长卿。”衔云归在身后念了一遍,声音里带着药后的微哑,“好名字。”
徐长卿没应声。
他只是望着窗外渐歇的雨,心中无端浮起一念:惊蛰这一日,万物始动。
有些事,怕是从推开这扇窗时,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窗已开了。
雨已停了。
人,也已在榻上了。
他轻轻合上窗,转身时,见衔云归已靠在墙上合了眼,呼吸渐渐平稳。烛火将少年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柔和,那颗泪痣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
徐长卿走到药柜前,取出一截枯藤——色如沉铁,纹路虬结。这是他三日前采来的枯荣藤,本该今日入药的。
他摩挲着枯藤粗糙的表面,忽然想起师父念宫镜说过的话:
“长卿,这世间事,有时就像这枯荣藤——看似枯死了,可只要根还活着,总能在某个春天,抽出一枝新绿来。”
窗外,最后一滴雨从檐角坠落。
啪嗒。
轻轻一声,落在青石板上。
像某个开始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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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一章时,外面在下雨。
想起以前在江南,惊蛰时节的雨总是又急又密。雨水打在瓦上,声音很好听。
开篇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让故事从一场雨开始,让两个人在最寻常的天气里相遇。没有宏大叙事,只有药庐、枫树、和一地雨水。
关于徐长卿的怕蜘蛛——原本想删掉,觉得太过细微。但后来觉得,人总要有些无伤大雅的弱点,才显得真实。
至于那些没写出来的过往,会在合适的时候慢慢浮现。
就这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