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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信
温暝的世界是从失去安澈那天开始,真正暗下来的。
其实在那之前,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三年前那场大火,他冲进火场把安澈推出来,自己却被坠落的横梁砸中头部。醒来时,医生用平静得残忍的声音告诉他:视神经受损,永久性失明。那时温暝没有哭,因为安澈握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那疼痛是真实的,是活着的坐标。
但温暝不后悔。只要安澈活着,他的世界就还有光——哪怕那光不再通过眼睛传来,而是通过安澈的声音,安澈的手,安澈每天清晨放在他掌心的那杯恰到好处的温水。
“今天天气很好。”安澈会这样说,牵着他的手走到窗前,“你能感觉到阳光的温度吗?” 温暝能感觉到。不是通过皮肤,是通过安澈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像阳光掠过睫毛的轻颤。他记得安澈声音里有种特殊的质地——清晨时带着刚醒的微沙,午后会染上午睡后的慵懒,而深夜帮他按摩太阳穴时,那声音又软得像浸了水的绒布,能裹住所有尖锐的痛楚。
安澈成了他的眼睛,他的光,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坐标。他们住在一间老旧公寓的二楼,温暝能闭着眼睛走过每一个角落——从门口到沙发七步,从沙发到厨房十二步,从厨房到安澈的卧室门口,十五步。那十五步是温暝最熟悉的距离,木地板在第十四步处有轻微的凹陷,踩上去会发出叹息般的“吱呀”声。每次走到那里,他都会停一停,仿佛那声音是安澈世界的边界,提醒他:到此为止。
但他从未走进过那间卧室。那是他们之间不成文的约定,是安澈为他保留的最后一点私人空间。温暝理解,他欠安澈的已经太多,多到他愿意用余生所有步数来丈量这份亏欠的距离。
他只是偶尔会想,那扇门后是什么样子。
是和他房间一样素净的白墙吗?还是有安澈喜欢的淡蓝色窗帘,会在起风时像海浪一样翻涌?床头柜上会不会放着他们从前的照片——那些温暝已经无法再“看”,却能在指尖触摸相纸时,用记忆重建轮廓的画面?火灾前的安澈喜欢养些小植物,窗台上会不会还有一盆薄荷,在晨光里伸展着毛茸茸的叶子?
这些想象在黑暗里生长,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温暝的夜晚。有时候,他能闻到从门缝里飘出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不是香水,是安澈衣服上阳光与洗衣液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种他说不上来的、近乎苦涩的草木气息。
“你的房间好像有种特别的味道。”有一次早餐时,温暝忍不住说。
安澈正在给他剥鸡蛋,闻言停顿了几秒。蛋壳碎裂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脆。“是薰衣草。”安澈的声音很轻,“我放在枕头下的,听说能助眠。”
温暝点点头,没有再问。但他知道那不是薰衣草。失明后,他的嗅觉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分辨出安澈情绪变化时气味的微妙差异——紧张时会有淡淡的金属味,疲惫时则像曝晒过久的纸张。而那种从门缝里渗出的草木气息,与安澈身上的任何一种味道都不同,它更沉、更旧,像某种被封存的记忆。
有几次,温暝在深夜醒来,听见隔壁传来极轻的动静——不是脚步声,更像是纸张翻动的声音,沙沙的,持续很久。他想问,但最终只是翻个身,假装熟睡。第二天清晨,安澈依然会准时出现在他床边,递上那杯温水,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异样。
直到那个雨夜。
雷声把温暝惊醒,他摸索着坐起来,发现安澈不在旁边的陪护床上。窗外的雨猛烈地敲打着玻璃,像要把整个世界冲刷干净。他叫了几声安澈的名字,没有回应。
一种莫名的慌乱攫住了他。温暝摸索着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开始数他的步数——一、二、三……十四步,木地板发出熟悉的叹息。他停在安澈的卧室门前。
门没有关严。
一道狭窄的缝隙里,透出不同于寻常的光感——不是灯光,而是某种更微弱、更摇曳的光亮,在他的黑暗视野里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暖黄色光斑。还有那股草木气息,此刻浓郁得几乎有了形状,混着旧纸张和墨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温暝的手按在门板上,指尖微微颤抖。他可以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床上,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这是安澈的边界,是他们之间沉默的契约。
但雨声太大了,大得像要把这间公寓冲走,把他和安澈之间这三年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彻底冲垮。
他推开了门。
扑面而来的气息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不是想象中薰衣草的甜香,而是旧书店地下室那种混杂着灰尘、霉斑与时间的气味。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雨水敲打窗户的声响。但温暝能感觉到,这里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没有海浪般翻涌的窗帘,没有伸展叶子的薄荷,甚至没有床。
他摸索着向前走,脚下触到的不是地板,而是堆积的、厚厚的一层纸张。他蹲下身,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纸页——是盲文书。成千上万页的盲文,密密麻麻的凸点在他的指尖下连绵成一片他无法解读的海洋。再往前,他触到了桌子,桌上堆满了更多纸张,还有一支已经干涸的盲文笔。
房间中央,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点微弱的热源——是支快要燃尽的蜡烛。安澈就蜷在蜡烛旁的地上,睡着了,怀里抱着一本厚重的盲文笔记。雨水从没关紧的窗户缝隙溅进来,打湿了他的肩膀,他却浑然不觉。
温暝跪下来,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安澈的脸,发现那里满是未干的泪痕。然后,他摸索着拿起了那本笔记。
他的手指开始阅读那些凸点。
起初是混乱的,像破碎的密码。但渐渐地,他读懂了——这不是普通的日记,这是安澈在过去三年里,为他一点一点“翻译”出来的世界。
“七月三日,晴。今天带温暝去了公园。我告诉他银杏叶是金黄色的,但他问‘金黄色是什么样子?’我无法回答。晚上回来,我试着用盲文描述:金黄色是你喝的那杯蜂蜜水的温度,是阳光落在眼皮上时那种温柔的重量,是你笑的时候,声音里最明亮的那一部分。”
“十一月七日,阴。温暝发烧了。他说冷,我握着他的手,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说过,发烧的人会看见不存在的光。那么温暝现在看见的光是什么样子的?我在盲文里画了很多光点,但我知道,这远远不够。”
“一月十六日,雪。又一年了。我还在学习如何描述一片雪花的形状。盲文老师说我太执着于‘看见’,他说盲人不需要这种描述。但他不明白,我需要。因为温暝的世界里,不能只有黑暗。哪怕只是文字里的光,我也要为他存着。”
最后一页,是今天的日期。
“温暝今天问我房间里的味道。我说是薰衣草。对不起,我又说谎了。这房间里没有薰衣草,只有盲文纸和墨水的味道。还有绝望——我自己的绝望。三年了,我仍然无法真正为他重建一个世界。我描述的阳光永远只是比喻,我描述的颜色永远只是感觉。他为我失去了眼睛,而我,连一个完整的世界都无法还给他。”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在火场里,他让我留下就好了。至少现在,他还能看见真正的光,而不是我这些苍白无力的文字。”
“但我又知道,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冲进来。”
“就像如果重来无数次,我还是会留在这里,继续写下这些他可能永远不会读到的描述——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为他在这片黑暗里,留住一点点光的形状。”
温暝的手指停在最后一个凸点上,久久没有移动。烛火在他空洞的眼前摇曳,投下无法被感知的光影。但他忽然明白了——安澈一直在为他点亮烛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尽所有方式,想要为他驱散黑暗。
而他,却从未真正走进过这片用文字为他苦苦撑起的光明。
温暝放下笔记,摸索着把安澈抱进怀里。雨还在下,但雷声已经远了。安澈在他怀中动了动,迷迷糊糊地醒来。
“温暝?”安澈的声音带着睡意和惊慌,“你怎么……”
“我走进来了。”温暝低声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十五步,不多不少。”
安澈的身体僵住了。
“我读到了。”温暝继续说,把脸埋进安澈的颈窝,“你的薰衣草,你的阳光,你的雪。我都读到了。”
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只有雨声。然后,温暝感觉到颈间有温热的湿意——不是雨水,是安澈的眼泪。
“对不起。”安澈的声音破碎,“我应该告诉你……”
“应该告诉我什么?”温暝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告诉我这三年,你为了让我‘看见’,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为我翻译整个世界?告诉我你因为做不到而自责,甚至希望当年留在火场里的是你自己?”
安澈没有说话,只是哭得更厉害了,那哭声里积压了太久的疲惫与孤独。
“安澈,”温暝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擦去那些眼泪,“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光从来不是那些描述,不是颜色,不是形状。”
他的额头抵着安澈的额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的光,是这三年里的每一个清晨,你递来的那杯温水。”
“是每一次你牵着我的手,告诉我今天天气很好时,声音里那种努力想要让我相信的温柔。”
“是你在这个房间里,为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点亮的所有烛火——即使我看不见,我也能感觉到它们的温度。”
“你就是我的光。不是比喻,不是描述,是黑暗中唯一真实的方向。”
安澈终于哭出声来,那哭声不再压抑,像决堤的河。温暝只是抱着他,在满地盲文书页和即将燃尽的烛火中,抱紧他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世界被冲刷得清冽干净。温暝的世界依然没有视觉意义上的光,但在那之后,黑暗变得不同——它不再是虚空,而是温暖的、有呼吸的怀抱,是十五步外那扇永远不再关闭的门,是安澈终于允许他分担的重量。
而安澈,在漫长的自我囚禁后,终于走出了那个堆满盲文纸的房间。他依然会为温暝描述世界,但不再执着于精准的比喻——他开始描述感觉,描述声音,描述记忆里那些鲜活的瞬间。有时他们只是并肩坐在窗前,安澈说着,温暝听着,黑暗中,两双手紧紧相握。
有些光不需要被看见。它就在那里,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在每一句未说完的话里,在黑暗最深处,温柔地、固执地亮着。
就像爱本身。
直到三个月前,一切戛然而止。
安澈死了。
车祸,当场死亡。警察上门通知时,温暝正摸索着在厨房煮粥——安澈感冒了,他想学着照顾一次安澈。他记得安澈的声音有些哑,说想喝点热粥。温暝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淘米,加水,开小火。他数着秒,想象着米粒在水里慢慢舒展的样子,像安澈教他时描述的那样,“小小的白色花朵在开水里绽放”。
瓷碗从手中滑落,碎裂的声音像世界崩塌的巨响。
他没有哭。盲人的眼泪没有视觉意义,他只是站着,任凭那些锐利的碎片在脚边静静躺着,像某种残酷的仪式。粥还在炉子上咕嘟着,米香混着水汽弥漫开来,那种温暖的气息忽然变得刺鼻——这味道本应属于安澈接过碗时满足的叹息,属于他吞咽时喉结微动的声响,属于一句带着鼻音的“好喝”。现在,它只属于虚空。
温暝缓缓蹲下身,不是去收拾,而是跪坐在那些碎片之间。尖锐的瓷片硌进膝盖,疼痛很真实,但太浅了,浅到无法抵达那个正在他身体里坍塌的空洞。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触到一块较大的碎片,边缘割破皮肤,血珠渗出来。
他想起火灾那天,安澈握着他的手,指甲也是这样陷进他的肉里。那时疼痛是锚,把他固定在“安澈活着”的现实里。现在呢?现在谁来握住他的手?
邻居闻声赶来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幅画面:昏暗的厨房里,炉火还在燃着,一个男人跪在一地狼藉中,指尖染着血,却毫无知觉般凝视着虚空——尽管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脸上一片空白,空白得令人心慌。
“温先生?你没事吧?”邻居的声音小心翼翼。
温暝抬起头,转向声音的方向。“安澈死了。”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在陈述“今天下雨了”这样的事实。
邻居愣住了。
葬礼是莫信帮忙操办的。莫信是安澈的朋友,也是他们共同的高中同学。温暝记得这个声音,略带沙哑,总在笑,但笑声从不达眼底。火灾前他们见过几次,莫信总爱拍他的肩膀,力道很大,说:“温暝啊,你小子可得好好对我们安澈。”
而现在,这只手扶着他的手臂,力道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职业般的稳妥。
“温暝,节哀。”莫信的声音低沉,像蒙着一层绒布,“安澈肯定不希望你这样。”
温暝没有说话。他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沉寂了,连安澈留下的回声都在远去。他站在葬礼上,黑色西装穿得一丝不苟——是莫信帮他打好的领带,手指偶尔擦过他的颈侧,冰凉而敏捷。四周是低语、压抑的抽泣、鲜花过于浓稠的香气,还有泥土被翻动时那种潮湿的、终结的气味。
有人来握他的手,说些苍白的话。温暝只是点头,他辨认着那些声音:安澈的姑姑,哭得几乎晕厥;以前的同事,语气里带着尴尬的怜悯;几个不太熟的朋友,话语里更多是好奇——关于那个为爱牺牲眼睛的男人,如今失去了他牺牲一切换来的光。
莫信始终在他身边,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替他应答,引他走动,适时递上一杯水。水是温的,温度刚好,就像安澈每天清晨放在他掌心的那杯。温暝接过,手微微颤抖。
“小心烫。”莫信说。
温暝忽然很想笑。烫?安澈永远不会给他一杯可能烫到他的水。安澈知道他对温度有多敏感,知道多少度是他的嘴唇能接受的极限,知道杯沿倾斜到什么角度水流最舒适。这些细节,莫信不会懂,任何人都不会懂。
葬礼结束时,雨开始下起来,细密而冰冷。人们匆匆散去,留下温暝独自站在墓碑前。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流下,像眼泪,但他没有哭。他已经失去了哭泣的冲动。
“走吧,我送你回去。”莫信撑开伞,罩住他。
回程的车上,一片沉默。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发出单调的声响。莫信开了暖气,热风烘着温暝湿透的裤脚。
“以后……有什么打算?”莫信终于开口,语气斟酌。
温暝摇了摇头。打算?他的打算曾经只有安澈。未来是一张由安澈的声音、脚步、气息绘制的地图,现在地图被烧毁了,他站在一片空白里,连退回原路都不可能——来路早已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安澈有些东西留给你。”莫信继续说,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他之前……跟我提过。等你状态好点,我拿给你。”
温暝微微侧头。“什么东西?”
“一些他写的东西。”莫信顿了顿,“他说,如果他有什么意外,让我一定交到你手里。”
车停在公寓楼下。温暝摸索着开门,莫信先一步下车,绕过来扶他。走进楼道时,温暝忽然停住脚步。
“莫信。”
“嗯?”
“那天……”温暝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吞没,“安澈出门前,有没有说什么?”
莫信扶着他的手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太细微了,但温暝感觉到了——盲人对触觉的敏感,有时是一种诅咒。
“他说去买菜。”莫信的回答很快,太流畅了,“说你想喝他炖的汤,材料不够了。”
温暝点点头,不再说话。安澈确实说过要炖汤,但那是在前天。而昨天,安澈一整天都很安静,安静得反常。温暝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只是说“有点累”,便早早回了房间。夜里,温暝又听见了那种纸张翻动的声音,比以往更急,更久。
但他什么也没问。他永远在尊重安澈的边界,永远在数着那十五步的距离。
现在,那扇门后是什么,他可能永远无法知道了。
莫信送他到家门口,没有进去。“好好休息。”他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温暝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屋里很冷,没有安澈提前开好的暖气,没有安澈走动时带起的细微气流,没有安澈呼吸的节奏。只有寂静,庞大、厚重、吞噬一切的寂静。
他抬起手,指尖还残留着葬礼上握过的那些手的触感:湿润的、颤抖的、敷衍的。而莫信的手,干燥,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控制力。
温暝摸索着爬到沙发边,蜷缩起来。黑暗中,他开始重新数步数,但这次,他数的是安澈离开的时间:
安澈已经离开七十二小时了。
安澈已经永远不会再为他递来一杯温水了。
安澈的声音已经永远沉寂了。
数到第一千零三小时的时候,温暝终于闭上眼睛。在彻底的黑暗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光消失了。
连最后一点余温,都在散尽。
安澈死后第七天,莫信带来了那个“方法”。
那天下午,雨下得粘稠而细密,敲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像无数指节在轻轻叩问。温暝坐在沙发上——安澈常坐的那一侧,皮革表面还残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凹陷,像一个人刚刚起身离去的形状。他正用指尖反复描摹那片凹陷,试图从中榨取出最后一点属于安澈的温度。
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温暝僵住了。只有安澈有钥匙,而安澈已经不在了。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不是安澈那种刻意放轻、怕惊扰他黑暗的步子,而是沉稳、直接、带着某种理所当然的侵入感。
“温暝。”是莫信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比屋外的雨声更近,更沉。
温暝没有应声。他记得安澈说过,莫信有备用钥匙,是为了“以防万一”。当时安澈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温暝便没有再问。现在,这“万一”来了,以一种他无法拒绝的方式。
莫信没有开灯——或许他忘了温暝不需要光,或许他记得。他在温暝对面的椅子坐下,皮质受力发出轻微的叹息。空气中飘来淡淡的烟味和雨水濡湿外套的气味,与安澈身上干净的气息截然不同。
“这几天,我查了很多东西。”莫信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神秘的气息,像是要分享一个不容亵渎的秘密。“古籍、秘闻、一些几乎失传的民间说法……关于生死,关于魂魄。”
温暝空洞的双眼转向声音的方向。他的眼皮微微颤动,像在努力聚焦于一片虚无。窗外雨声潺潺,屋内只有两人呼吸交错。
“有一种说法,”莫信继续,语速放慢,每个字都像浸了水的石子,沉甸甸地落下,“如果逝者的牵挂足够深,执念足够重,魂魄不会立刻离开阳世。它们会徘徊,会寻找……寻找一个锚点。”
温暝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陷进掌心。
“只要满足特定的、极其严苛的条件,”莫信的呼吸似乎近了些,“就有可能……建立连接。甚至,回来。”
回来。
这个词像一颗烧红的铁钉,骤然楔入温暝死寂的黑暗。带来尖锐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晕眩的、灼热的希望。
“什么条件?”温暝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需要生者——通常是逝者最牵挂的人——以极大的、近乎自毁的诚心,去完成一件极其艰难,甚至违背本心、尊严的事。”莫信顿了顿,那停顿长得让温暝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这是一种献祭,一种交换。用你的痛苦、你的屈辱,去撼动阴阳的界限。”
“对安澈来说,他生前最在意的是什么?是你。”莫信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肯定,“所以这个仪式,必须与你有关,必须直指他心底最深处未了的念想,或是最难释怀的纠葛。”
温暝的手指收紧,握住旁边盲杖冰凉的金属杆,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杖身传递上来的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团骤然复燃的、危险的火焰。
“我该做什么?”他问。语气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的决绝。
莫信似乎又往前倾了倾身子。温暝能更清晰地闻到那种混合着烟草和潮湿的气味,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目光的重量——尽管他看不见。
“施凌。”莫信吐出一个名字,音节简短,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温暝的记忆里激起一圈圈混乱的涟漪。“你还记得吗?高中时追过安澈的那个女生。很张扬,很执着的那个。”
温暝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个女生像一团明艳到刺眼的火焰,曾那样不顾一切地想要包裹住安澈。她的喜欢是大声的、宣告式的,带着一种天真的霸道。而温暝,那时只是安澈身边安静的朋友,躲在阴影里,藏着自己的心思。施凌曾当着很多人的面,指着温暝对安澈说:“你总和他在一起,不觉得闷吗?”安澈只是笑笑,揽过温暝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她一直对安澈念念不忘。”莫信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拽出,那语气变得复杂,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和某种更深的东西,“也……很讨厌你。发自内心地讨厌。她觉得是你‘霸占’了安澈,是你让他远离了所有可能。”
温暝沉默。记忆里的敌意隔着岁月传来,依然鲜明。
“你需要向她表白。”莫信一字一句地说,清晰,缓慢,确保每个字都烙进温暝的听觉里。“一百次。每一次都必须当着众人的面,在至少三个旁观者的注视下。无论她如何回应——是唾骂、是嘲笑、是羞辱——无论旁人如何指指点点,你都必须完成。一次都不能少,一次都不能敷衍。必须让她感受到你的‘真心’,也必须让足够多的‘阳世目光’见证你的‘诚心’。”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雨声被无限放大,冲刷着一切,也像在冲刷着这个荒诞而残酷的要求。
“为什么……”温暝的声音发颤,“为什么是施凌?为什么是……表白?”这太荒唐,太羞辱,太撕裂他与安澈之间的一切。
“因为她是安澈生命中的一个‘缺憾’,一个未完成的‘结’。”莫信的解释听起来如同咒语,带着某种扭曲的逻辑,“安澈对她或许无意,但她的执念,因你而生的怨怼,都成了缠绕在安澈魂魄上的细丝。解开这个结,用最直接、最卑微的方式去面对这份因你而起的‘债’,安澈的魂魄才能从这些世俗的、未了的执念中彻底解脱,才有可能……找到回来的路。”
莫信的气息更近了,几乎拂在温暝的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催眠般的蛊惑力:
“温暝,你相信吗?你相信安澈会为了你,停留在某个地方,等着你吗?你相信你们的牵挂,能穿透生死吗?”
盲人的世界里,声音就是一切。温暝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的声音,听见血液奔流上涌、在耳膜处轰鸣的声音。他也听见了内心深处,那个自从安澈离开后就被埋进废墟最底层的、微弱却固执的呼唤——
如果有一丝可能。
哪怕只是幻觉,哪怕只是传说,哪怕需要他向魔鬼献祭自己的全部尊严。
如果,安澈真的能在某个黎明,再次推开这扇门,用那熟悉的声音说:“今天天气很好。”
如果,他能再次感觉到安澈的手,握住他的,掌心温热。
那么,一百次当众的羞辱算什么?向施凌表白又算什么?哪怕要他剜出自己的心捧上,只要有一丝换回安澈的可能性……
黑暗在他眼前旋转、浓缩,最终聚焦成一个微小的、颤动的光点——那是希望,是毒药,是他仅剩的一切。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痛。然后,那个字,沉重地、清晰地,从他唇间滚落:
“我信。”
第一次表白是在学校后街的小巷。那是他和安澈高中时常走的路,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雨天会泛起深色的水光。安澈总喜欢踩那些凸起的砖块,跳格子一样,笑声清脆地撞在斑驳的砖墙上。温暝则跟在后面,数着他的脚步,听着那节奏,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而安稳。
而现在,莫信“搀扶”着他,重新踏上这条巷子。触感陌生了——石板似乎更凹凸不平,墙面的潮湿气里混着垃圾腐坏的味道。莫信的手很有力,攥着他的胳膊,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引导,或者说是……押送。
“到了。”莫信低声说,停下脚步。
温暝能感觉到周围有人。不止施凌一个。空气里有好几种不同的呼吸频率,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还有刻意压低的、却依旧尖锐的窃窃私语。那些声音像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刺进他失聪般敏感的耳朵里。
“他真来了?莫信说的居然是真的……”
“眼睛都瞎了,还能玩这套?”
“安澈才走几天啊……这就迫不及待找下家了?还是找施凌?”
“说不定是受刺激疯了……”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在巷子狭窄的空间里碰撞、回荡,最后汇成一股冰冷的嘲讽,灌入温暝的耳中。他垂着眼,虽然眼前只有永恒的黑,但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带着好奇、鄙夷、看戏般的兴奋,黏在他的皮肤上。
莫信轻轻推了他一下。“温暝,施凌就在你正前方。”
温暝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流经喉咙时带着铁锈般的涩痛。他松开盲杖,任由它靠在墙边,发出轻微的一声“嗒”。然后,他朝着记忆里施凌常站的方向——那棵老槐树下,深深弯下腰,鞠了一躬。动作标准得近乎僵硬。
巷子里的私语声瞬间消失了,只剩下风声穿过缝隙的呜咽。
“施凌同学,”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粗糙的砂纸在摩擦,“我……我喜欢你。”
死寂。
那寂静持续了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温暝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太阳穴的砰砰声,能听见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嚣,能听见风吹动施凌裙摆(他猜那是裙摆)的细微声响。
然后,是一阵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嗤笑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像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高潮。
“温暝。”
施凌的声音响起了。和记忆中一样,清脆,明亮,此刻却像淬了冰,带着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嫌恶。那声音离他很近,近到他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气流的方向。
“你是在羞辱我,”施凌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像冰锥,“还是在羞辱死去的安澈?”
温暝的背脊瞬间僵直,弯下的腰仿佛被冻住了,无法直起,也无法更弯。他看不见施凌的表情,但那张漂亮的脸——记忆里总是扬着下巴,眼神明亮而富有攻击性——此刻一定写满了极致的嘲讽和愤怒。他能想象她微微眯起的眼睛,紧抿的嘴唇,以及那种被冒犯后的、高高在上的鄙夷。
“我是认真的。”他重复道,声音抑制不住地开始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碎裂。他强迫自己说完:“第一次。”
这三个字说出口,像是从心口硬生生剜下一块肉。
“滚。”
施凌只说了一个字。清晰,短促,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寂静的巷子里。
“别再让我看见你。”她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的厌恶浓得化不开,“带着你这套恶心的把戏,滚远点。”
温暝僵在原地,维持着鞠躬的姿势,像一尊滑稽的、被遗弃的雕像。直到莫信的手再次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很大,将他几乎拖拽着拉直,然后捡起盲杖塞回他手里。
“走吧。”莫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淡,听不出情绪。
温暝被他拉着,踉跄地转身,背离那棵老槐树,背离那些目光,背离这条曾充满安澈笑声的巷子。他能听到身后的议论声在他转身的瞬间,如同决堤的潮水般轰然涌出,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真恶心……安澈尸骨未寒啊!”
“看他那样子,真可怜,也可恨。”
“听说他眼睛就是为安澈瞎的,现在又来这套,演戏给谁看?”
“说不定是心虚?或者……脑子真的不正常了?”
“瞎子配瘸子算了,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每一个词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抽在他的背上。温暝麻木地走着,任由莫信牵引。视觉的缺失,此刻成了一种残忍的馈赠——他看不见那些指指点点的面孔,但那些声音,那些话语,却无比清晰地在他黑暗的世界里勾勒出一张张扭曲的、充满恶意的脸。
那天晚上,温暝独自坐在他和安澈常坐的沙发上。没有开灯,也不需要。屋里冷得像冰窖,空气凝固着,没有安澈走动时带起的微风,没有他翻书时纸张的脆响,没有他偶尔哼出的不成调的小曲。
死寂。比巷子里的死寂更彻底,更庞大。
他缩进沙发角落,那里曾是属于安澈的位置。皮革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安澈的气息,被洗涤剂和时间稀释得几乎无法捕捉,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浮木。
黑暗中,感官变得诡异而敏锐。他仿佛……不,他确实听到了什么。
不是幻听,不是回忆,而是一种……存在感。
然后,一个声音,极轻,极模糊,像是从很遥远的水底传来,又像是紧贴着他的耳廓叹息:
“温暝……”
是安澈的声音。疲惫的,带着焦急和……心痛。
“别做傻事。”
温暝猛地转过头,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空荡荡的餐桌旁。“安澈?”他嘶哑地唤了一声,伸出手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握。
只有空荡荡的回声,和他自己急促的呼吸。
是幻觉。他知道。极度疲惫、悲伤和压力下的产物。理智冰冷地告诉他这一点。
但心底那簇被莫信点燃的、幽蓝色的火焰,却猛地蹿高了一截。
如果是安澈的魂魄……如果他已经在了呢?就在这个房间里,看着他,为他今晚的遭遇而难过?如果他再努力一点,再诚恳一点,承受更多的屈辱,完成那荒唐的一百次……那无形的壁垒是否就会变薄?安澈的声音是否会变得更清晰?甚至……是否能再次触碰到他?
温暝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间,肩膀微微颤抖。
不是哭泣。是一种更深的、更无声的痉挛。
黑暗中,那个微弱的、幻觉般的声音似乎还在回荡,带着无尽的悲伤和劝阻。但温暝紧紧抓住了“安澈在看着他”这个念头,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第一次,只是第一次。还有九十九次。
他蜷缩在沙发上,在无边的黑暗和孤寂里,对着可能存在的、挚爱的魂魄,无声地低语:
“等我……再等等我……”
第六十七次之后,事情开始滑向更深的失控。
那是在购物中心玻璃穹顶下的巨大中庭,人造瀑布哗哗作响,盖不住人群聚集的低语和手机摄像头的嗡鸣。施凌这次不是一个人。她身后站着三个男生,体格高大,穿着街头风格的宽松衣服,抱着胳膊,眼神像冰锥一样扎在温暝身上。
温暝看不见他们,但他能感觉到那堵“墙”——充满敌意、不耐烦、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气息。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温暝,你烦不烦?”施凌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尖锐的疲惫和彻底失去耐心的愤怒,在人造瀑布的背景下有些失真,“阴魂不散是吧?是不是非要我动手,你才肯彻底滚蛋?”
温暝低着头,双手紧紧握着盲杖。杖尖抵着光洁冰凉的瓷砖地面,那一点冰冷的触感是他与现实微弱的连接。他嘴唇翕动,声音不大,却固执地穿透嘈杂:
“第六十七次,我——”
“闭嘴!”最前面的那个男生猛地跨步上前,动作快得像扑击的兽。他根本没给温暝说完的机会,伸手狠狠推在他肩膀上。
那力道极大,带着纯粹的恶意。温暝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踉跄,盲杖脱手,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滑出老远。他徒劳地在空中抓挠了几下,勉强稳住身形没有摔倒,但狼狈之态已暴露无遗。周围的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零星的哄笑和更多兴奋的议论。
“聋了还是瞎了?听不懂人话?”推他的男生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温暝脸上,“施凌让你滚!听明白没有?滚!”
温暝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他侧耳,试图捕捉盲杖落地的方位,但声音被淹没在瀑布和人声里。他没有去捡,只是慢慢站直身体,空洞的眼睛朝向施凌大致的方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执拗。
“我只剩三十三次了。”他喃喃道,声音低得像说给自己听,又像在提醒某个看不见的存在,“一百次……完成一百次,安澈就能回来……”
这话在旁人听来,无疑是疯子的呓语。
“疯子。”施凌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冷笑一声,但那冷笑里似乎有一丝极快掠过的、别的东西,像是烦躁之下隐藏的细微困惑或不安。“你那个‘好朋友’莫信也是,居然能编出这种鬼话哄你,他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莫信不会骗我。”温暝立刻反驳,声音陡然清晰、坚定。这是他第一次在施凌面前显露出如此直接的情绪,尽管那情绪是盲目的信任。
“呵,”施凌抱臂的姿势更紧了,像是要包裹住自己,“随你便。爱信不信。”她转身,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发出清脆决绝的声响,走出几步,又停住,没有回头,只是抛下最后一句警告,字字清晰:“不过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温暝。下次,你再敢出现在我面前,骚扰我,我不会只是站着看。我保证。”
她带着那三个男生离开了,像退潮一样,周围的看客也渐渐散去,留下温暝独自站在空旷起来的中庭中央,像暴风雨后海滩上孤零零的残骸。他摸索着,跪在地上,双手一点点拂过冰冷的地面,终于触到了冰凉的金属杖身。握住它的那一刻,他才感觉到膝盖和手肘在刚才的推搡中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那天晚上,温暝没有开灯。他蜷在沙发上,身上各处细碎的疼痛在寂静中苏醒,叫嚣着。空气里飘荡着楼下便利店传来的关东煮味道,甜腻温热,却让他胃部一阵翻搅。他想起安澈生病时,他第一次笨拙地煮的那锅失败的粥。安澈却全都喝完了,笑着说“有进步”。
疲惫如同沉重的淤泥,将他拖拽下去。意识模糊的边缘,他坠入了一个梦境。
梦里没有黑暗。有光,暖黄色的,从窗外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动。安澈就坐在他身边,沙发陷下去熟悉的弧度。他穿着那件柔软的旧毛衣,袖子挽到手肘,手指轻轻拂过温暝额前汗湿的碎发,指尖微凉,触感真实得令人心悸。
“温暝。”安澈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嗯?”温暝在梦中应着,贪婪地感受着这份久违的靠近。
“如果有一天……”安澈停顿了一下,目光看向窗外摇曳的树影,侧脸在光里显得柔和而遥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温暝的心在梦里骤然收紧,他想说“不会”,但发不出声音。
“你要好好活着,”安澈转回头,看着他,眼神清澈,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一点点恳求,“替我……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我看不见了。”温暝在梦中艰难地说,喉咙发紧。
安澈微微笑了,那笑容里有些许忧伤,却又无比明亮。他伸出手,掌心温暖干燥,轻轻覆上温暝的眼睛。
“那就用心看。”他的声音低柔,像耳语,像咒语,也像最后的嘱托。“温暝,有些东西,眼睛看不见。但心能看见。一直都能。”
温暝想抓住他的手,想问他“你要去哪儿”,但梦境开始摇晃、褪色。安澈的身影在光里变得越来越淡,只剩下掌心覆在眼睑上那温暖而虚幻的触感,久久不散。
温暝猛地惊醒。
胸膛剧烈起伏,冷汗浸湿了后背。屋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脸上湿凉一片,他抬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片水渍。
他愣住,慢慢坐起身,在无边的黑暗里,用手指一遍遍确认着枕畔那片湿痕。
不是汗。是泪。
他自己流下的泪。
黑暗中,他仿佛还能感觉到梦中安澈手掌的温度,还能听到那句“用心看”。那温度,那句话,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烫在他空洞的眼眶深处,也烫在他那颗被“一百次”的执念烧得近乎枯竭的心上。
他蜷起身体,将脸埋进残留着泪痕的枕头里,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
这一次,不是为了计数。
是为了梦里那句温柔的“好好活着”,和醒来后,比黑暗更浓重的、无处可去的悲伤。
第九十九次表白,在安澈的墓前。
这地点是莫信选的。“最后一程了,温暝,”他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庄重的平静,“在安澈面前,向他证明你的诚意,也向他告别旧的执念。这是关键的一步。”
墓园。温暝本能地抗拒。那里是他最不敢触碰的深渊边缘,是安澈物理意义上“沉睡”的坐标,是死亡冰冷而具体的形状。他宁愿在任何其他地方承受羞辱,也不愿在那里,在安澈的名字面前,进行这场荒谬的仪式。
但莫信的话像柔软的绳索,捆住他的犹豫:“想想安澈可能在看着。你的每一分虔诚,他都能感受到。”
施凌起初断然拒绝。温暝听见电话那头她拔高的、愤怒的声音碎片:“……你们有病吧?!在墓地?!……滚!绝对不可能!”但不知莫信后来对她说了什么,也许是威胁,也许是交换,她最终还是来了。带着比以往更多的人。温暝被莫信搀扶着踏入墓园时,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次的不同——人数更多,却更安静。没有往常那种猎奇的喧哗和即兴的嘲笑,空气里紧绷着一种异样的沉默,像厚厚的冰层封住了暗流,只有鞋底碾过碎石的沙沙声,和风穿过成排松柏时发出的、持续不断的低啸,像无数压抑的叹息。
他被引领着,停在了一块冰冷的石碑前。莫信将他的手抬起,放在石刻的凹槽上。“安澈在这里。”莫信低声说,语气近乎温柔,“跟他打个招呼吧。”
指尖触到的是粗粝、冰凉的石头。然后是凹陷的笔画。他太熟悉了——安澈的名字。这三年,他曾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用指尖在掌心、在床单、在虚空里一遍遍临摹。横、撇、竖钩……每一笔的转折和力度,都早已刻入骨髓,成为他黑暗世界里最清晰的地标。此刻,这名字刻在石头上,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终结的硬度。
“第九十九次。”温暝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他面朝着石碑,却又像穿透了石碑,对着某个虚无的所在诉说。墓园的风灌进他的衣领,冰冷刺骨。“施凌,我喜欢你。”
没有预想中的哄笑,没有施凌惯常的叱骂。只有风,只有松涛,只有身后人群那种沉重而压抑的寂静。这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他心慌。
“明天,”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更低,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说给石碑听,说给自己听,也说给或许徘徊在此的魂魄听,“明天就是第一百次了。安澈,”他向前微微倾身,额头几乎要抵上冰冷的石碑,“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就能……”
“温暝。”
施凌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那声音离得不远,却带着一种温暝从未听过的、奇怪的颤抖。不是愤怒,不是嘲讽,而像是……某种极力压抑的激动,或者恐惧?
“你真觉得……”施凌吸了一口气,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用力,“这样安澈就会回来?站在这里,看着他名字刻在石头上,你还在做梦吗?”
温暝僵住,空洞的双眼“望”向声音来源。
“莫信说——”他本能地搬出这三个字,像护身符。
“莫信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施凌的声音骤然拔高,尖利地划破墓园的寂静,带着破釜沉舟般的激烈,“温暝,你知道莫信高中时喜欢过我吗?疯狂地喜欢!你知道我拒绝他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她不等温暝回答,也不需要他回答,话语像决堤的洪水般冲泄而出,带着积压多年的怨毒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宣泄:
“我说:‘我喜欢的是安澈那样的,清醒,温柔,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是你这种只会跟在别人后面、心里揣着龌龊念头的废物!’”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温暝的耳膜,也凿进他摇摇欲坠的信念里。
“所以他恨安澈!也恨你!恨所有安澈在意和在意安澈的人!”施凌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现在安澈死了,他没法找安澈报复了,就来折腾你!你看不出来吗?你这些天的丑态,每一次被围观,每一次被嘲笑,都是他精心导演的戏!他就在旁边看着,心里乐开花了吧!温暝,你瞎的不仅是眼睛,你连心都瞎了吗?!”
轰——
温暝的世界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的冰面,瞬间崩裂、旋转、塌陷。那些被他强行忽略、刻意压制的细节,此刻如同鬼魅般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莫信提议时那过于“体贴”的安排;每一次表白地点和时间恰到好处的“公开性”;围观人群中偶尔响起的、似乎带着引导性的议论;莫信扶着他时,那看似支持实则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道;提及安澈可能“回来”时,莫信语气深处那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兴奋的异样……
不。不。不。
他在心里疯狂否认,像抓住最后一根即将断裂的稻草。如果莫信是骗他的……那安澈的归来……那他这三个月来,靠着那微渺希望才得以呼吸的日日夜夜……那九十九次将尊严碾碎成尘土的弯腰……
“不……”他摇着头,踉跄着后退一步,盲杖尖端在铺满碎石的小路上打滑,“安澈会回来……莫信说……他说只要诚心……”
“他不会回来了!”施凌几乎是嘶喊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不知是为安澈,为温暝,还是为她自己这些年纠缠不清的怨念,“死了就是死了,温暝!你醒醒吧!安澈死了!他躺在下面!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不会看你演戏,不会心疼你,更不会因为你向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女人表白一百次就活过来!你他妈给我醒醒!!”
最后那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温暝最后的精神支柱。
他脚下一软,盲杖彻底脱手,整个人向后摔倒。手掌和手肘擦过粗糙尖锐的石子路面,瞬间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温热的液体渗了出来。
但他感觉不到疼。
一种比墓园寒风更刺骨、更绝望的冰冷,从脚底顺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甚至冻结了他的思维。
如果……如果施凌说的是真的……
如果莫信真的在骗他……
那这九十九次将灵魂剖开任人践踏的屈辱,算什么?
那日夜期盼的、安澈归来的幻梦,算什么?
那他这三个月来,靠着这虚幻的“仪式”才勉强没有彻底碎裂、没有追随安澈而去的全部意义……又算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毁灭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趴在冰冷的地上,碎石硌着身体,却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最后一次。”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个嘶哑得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响起。他用手臂支撑着,慢慢爬起来,脸上沾着泥土、草屑和掌心蹭上的血污。他朝着施凌声音的方向,也朝着墓碑,更像是对着虚空宣布,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孤注一掷的平静:
“明天。第一百次。然后……然后我就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他没有说。也许是知道了安澈是否会归来,也许是知道了莫信的真相,也许是知道了自己这荒谬的坚持最终会通向何方。
他不再需要人搀扶,摸索着找到盲杖,紧紧握住,然后转身,凭着记忆和感觉,一步一步,僵硬地、却又异常坚决地,朝着墓园出口走去。
他没有“看见”施凌在他转身后,眼中骤然涌出的、复杂难言的泪水,和那泪水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悲悯的光芒。
他没有“看见”莫信站在远处一棵高大的雪松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嘴角缓缓勾起的那抹冰冷而满足的弧度,如同欣赏一出终于接近高潮的戏剧。
他更没有“看见”,在他刚才摔倒的地方,安澈苍白的、近乎透明的魂魄跪在那里,徒劳地伸出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捧起他掌心渗出的、混着泥土的血珠,指尖却一次次穿透而过,只留下更深的、无声的绝望。
安澈的魂魄仰起头,嘴唇剧烈地开合,对着温暝决绝离去的背影,对着这冰冷的人世,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不要来……温暝……求求你……别来第一百次……那是个陷阱……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但温暝听不见。
他已经走上了一条被谎言铺就的、无法回头的绝路。路的尽头没有光,没有归来的爱人,只有他自己亲手点燃的、即将焚尽一切的热望,和热望熄灭后,那比死亡更寒冷的虚无。
而第一百次,莫信已经告知了地点。
明天黄昏。在他们初遇的那条河边。
夕阳会把河水染成血色,像极了三年前吞噬光明的那场大火,也像极了温暝胸腔里,那即将流干的、最后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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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个故事,我想说的:
这是一个关于“相信”的故事。
温暝相信莫信的谎言,是因为他无法不相信——在绝对黑暗中,任何一丝微光都会成为太阳。
安澈相信温暝会好好活下去,所以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死会成为温暝的地狱。
而莫信相信,有些恨意需要鲜血才能洗净。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相信中走向命定的结局。最残忍的是,温暝至死都相信着那个关于“第一百次”的承诺,如同最虔诚的殉道者,把刑场走成了朝圣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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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预告:
黄昏的河边,第一百次“告白”现场。
施凌会带来什么人?莫信会如何收网?温暝在最后时刻会察觉真相吗?
而始终在场的安澈,在目睹一切后,他的魂魄会发生什么变化?
那个凝视着所有骗局与伤害的苍白身影,真的只能永远旁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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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想问问你们:
如果明知是谎言却别无选择,你会选择相信吗?
如果你死后发现最爱的人正因你而受苦,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会是什么感受?
欢迎在评论区留下你的想法。这个故事会很痛,但请相信,所有的痛都不会没有意义。
我们下一章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