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裁梦

作者:不吃鲫鱼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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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结


      1935年的上海,秋意裹挟着黄浦江的潮气浸润了整座城市。
      法租界的梧桐叶开始泛黄,边缘开始卷曲,像被火烤过的信纸,一片片飘落在霞飞路的青石板上。程雅君从黄包车上下来,漆皮小皮鞋踩碎了一片金黄的落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她抬头望向眼前这家名为"青禾"的旗袍店。赭红色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两侧玻璃橱窗擦得锃亮,右边陈列着一件墨绿色绣银线牡丹的旗袍,牡丹花蕊处缀着珍珠,在秋阳下泛着柔润的光;左边则是茜红色缠枝莲纹的短袄配马面裙,衣襟别着枚鎏金嵌珐琅的蝴蝶胸针。橱窗角落摆着个黄铜留声机,唱片徐徐旋转,咿咿呀呀的嗓音混着街角小贩"桂花糕"的叫卖声,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小姐,就是这里了。车夫用汗巾抹着后颈,"听说这家店的沈师傅手艺极好,连傅家的姨太太都来这里定做衣裳。上月虞洽卿路那户买办家的千金出阁,十八套嫁衣全是沈师傅带着徒弟们熬了半个月赶出来的。"
      程雅君微微颔首,从珍珠手包里摸出块银元。硬币在她掌心翻了个跟头,阳光在银面上倏忽一闪,像尾跃出水面的鱼。车夫千恩万谢地走了,她却在店门前踌躇起来,无意识地抚平洋装腰际的褶皱——这件从伦敦带回来的淡紫色雪纺裙,此刻在满街绫罗绸缎中显得过分西式了。也正因此,按照父亲的安排来定做旗袍。
      她刚从英国留学归来不久,父亲程世昌是上海滩有名的银行家,母亲早逝,家中只有她和父亲相依为命。这次回国,父亲有意让她接触家族生意,同时也在物色门当户对的夫婿。但是程雅君不同于其他世家小姐,许是留洋的见识,她对政局颇为关注。也不似寻常世家小姐一般顺从,而是有着自己的小“叛逆”。
      玻璃门上的铜铃突然清脆一响。"欢迎光临。"一个温婉的声音从店内传来。
      程雅君抬头,看见一位身着淡青色旗袍的女子站在柜台后。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乌黑的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支白玉簪子。衣料是上好的杭纺,领口三粒蜻蜓盘扣,袖口滚着半寸宽的银边。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像雨后的龙井茶汤,清透里含着温润,让人感到亲切,眼尾微微上挑,左眼角有颗淡褐色的泪痣。
      女子手中象牙骨尺还悬在半空,显然正在给客人量体。里间传来布料摩挲的窸窣声,两个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正凑在穿衣镜前小声嬉笑。
      "我想看看旗袍。"程雅君朗声说道。
      "小姐是第一次来吧?"女子欠身,微微一笑。她绕过堆满绸缎的玻璃柜台,裙摆扫过地面时掀起极轻的香风,程雅君嗅出是双妹牌花露水混着檀香皂的气息。"我是沈青禾,这家店的主人。"
      "我叫程雅君。"她淡淡地说道,"我刚从英国回来,想定制几件旗袍。"
      沈青禾的眼睛闪了一下,轻笑了一声,面带微笑的对程雅君说:"怪不得这洋装穿在程小姐身上颇为好看呢。您气质高雅,适合素雅的款式。"她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匹月白色的绸缎,"这是苏州新到的料子,绣上银线梅花会很衬您。您要不试试看。"
      程雅君不由自主地走近,手指轻抚那光滑的绸面,眼神细细打量着。沈青禾站在她身侧,笑脸盈盈,身上有淡淡的茉莉香气。
      "沈小姐眼光很好。"程雅君抬头,正好对上沈青禾专注的目光,心头莫名一颤。“程小姐,我先帮您量体吧”“沈小姐喊我雅君吧,程小姐听着怪别扭的”沈青禾眼眸微颤。“啊好,你们留洋回来的性子就是爽朗,既然这样,那你喊我青禾就好。”程雅君点了点头。
      量体时,沈青禾的手指偶尔擦过程雅君的肌肤,带着微微的凉意。"程小姐身材真好。"沈青禾轻声说,"腰细肩平,是天生的旗袍架子。"程雅君耳根发热,头微微底下:"沈小姐过奖了。"
      "叫我青禾就好。程小姐这么漂亮,以后可要常来啊~"她微微一笑,嘴角浮现出浅浅的梨涡。“好...好漂亮,她笑起来好漂亮。”程雅君心头一颤。“好。”她连忙出声应答。
      就这样,程雅君成了"青禾"旗袍店的常客。每周三下午,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店里,有时是取新做的旗袍,有时只是来坐坐与沈青禾闲谈几句。一来二去,程雅君发现这位沈掌柜和她颇为投缘。无论是诗词歌赋,西洋文学还是时局情况,她们总是一拍即合。程雅君也时常惊叹,一个旗袍店的掌柜竟对时局有着颇为毒辣的见解。为了庆祝两个人的相识,沈青禾还送给程雅君一支白玉簪子。
      “青禾,让你破费了啊”程雅君打趣道。“说这些做什么,这簪子配极了你,来,我替你插上。”沈青禾笑着说道。“好。”
      "听说东北那边局势越来越紧张了。"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程雅君望着窗外忧心忡忡地说道。
      沈青禾正在给一件旗袍钉扣子,闻言手指顿了顿,误使针划到了手指。她用嘴轻吮然后说道:"是啊,日本人狼子野心,怕是整个中国都要遭殃。"
      程雅君敏锐的捕捉到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青禾,你怎么愈发关心国事了?"
      "现在时局愈发焦灼,我能不关心吗?"沈青禾吮着手指,走到程雅君身边坐下,"你常在国外,想必看得啊,比我更清楚。"沈青禾用手点了点程雅君的额头。“你手怎么搞的?”“没事,刚刚不小心划到了”
      程雅君望了她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英国人对中国的报道很少,但我看过一些留法同学带回的资料...情况很不乐观的。"
      沈青禾站起身,突然握住她的手:"雅君,如果有机会为国家做点什么,你...愿意吗?"
      程雅君愣住了,只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的声响。沈青禾的手很暖抓的也很紧,却微微颤抖着。她正想追问,店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男子走了进来。
      "沈掌柜,我来取衣服。"男子声音低沉。
      沈青禾连忙松开程雅君的手,起身迎上去:"李先生,您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
      程雅君注意到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沈青禾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包裹,利落的包装好递给那位"李先生"。
      "多谢。"男子微微颔首,又瞥了程雅君一眼,不疾不徐的离开了。“不谢,欢迎下次光临!”
      雨越下越大,程雅君觉得这雨点根本没有砸到地上,而是全部砸进了自己的心里。程雅君起身告辞“青禾,雨下大了,我先走了”。沈青禾送她到门口,顿了顿,猛地抓住她的手:"雅君,你明天能来一趟吗?我有话对你说。"
      程雅君点点头,撑开伞慢慢走入雨中,心中却满是疑问。
      第二天,程雅君如约而至。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沈青禾关上门,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雅君,跟我来。"她拉着程雅君的手,穿过店铺后面的小院,来到一间隐蔽的厢房。
      厢房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书桌和几个书架。程雅君环顾四周,只见沈青禾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叠文件,递给程雅君。
      "这是什么?"程雅君翻开,发现是一些关于日军在东北活动的详细记录和地图。
      沈青禾深吸一口气:"我是中共地下党员"
      程雅君手中的文件掉落,她声音颤抖道:"你...你是共产党?"
      "是的。"沈青禾目光坚定,"昨天那位李先生是我们的同志,负责传递情报。雅君,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观察你很久了,你爱国,有正义感,又精通英文,能接触到外国人...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程雅君脑中一片混乱。她从小锦衣玉食,虽然对时局忧心,却从未想过要参与其中。但看着沈青禾期待的眼神,她竟说不出拒绝的话。她摆了摆手“青禾,你让我冷静一下”,她随即坐到了椅子上,试图用纸扇风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
      "我需要做什么?"最终,她听见自己这样问道。
      沈青禾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暂时只需要利用你的社交圈,收集一些情报。你父亲与许多政商界人士有往来,这很有价值。"“好,我答应你。”
      就这样,程雅君开始了她的"双重生活"。白天,她是程家大小姐,出席各种社交场合;晚上,她将听到的消息整理成文字,交给沈青禾。每次交接情报,两人都会在旗袍店后的小院里短暂相聚,有时只是交换一个眼神,有时则能促膝长谈。
      一个春雨淅沥的傍晚,程雅君撑着油纸伞来到旗袍店。门楣上"暂停营业"的木牌在风中轻晃,她熟门熟路地从后巷绕进去,指尖在斑驳的砖墙上划过——第三块松动的青砖后面藏着钥匙。
      厢房里,沈青禾正在油灯下誊写情报。昏黄的光晕染在她睫毛上,在脸颊投下羽毛状的阴影。听到响动,她迅速将文件塞进绣绷的夹层,手边的茶已经凉了,浮着片泡发的龙井茶叶。
      "青禾,是我。周世勋今天邀我去华陵饭店跳舞。"程雅君解下被雨打湿的羊绒披肩,水珠滚落在青砖地上,像一串散落的珍珠。"他酒后说日本三菱商社正在收购沪西的棉纺厂。"
      沈青禾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她面色一沉,起身从五斗橱取出个珐琅糖盒,掀开盖子却是满盒的密码纸条。"具体是哪几家?"
      "大丰、振华,还有..."程雅君突然噤声。窗外传来脚踏车链条的咔哒声,两人屏息听着那声音由近及远,最终消融在雨声中。屋檐滴水落在铁皮桶里,嘀嗒,嘀嗒,像座走慢了的钟。
      沈青禾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摩斯密码:继续。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没有时下流行的猩红丹蔻,唯有无名指戴着枚银顶针,在灯下泛着冷光。
      程雅君从手袋夹层摸出张对折的菜单——这是从华陵饭店带出来的,背面用针尖扎出了微不可察的小孔。沈青禾将它对着灯光细看,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
      "雅君。"她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两人交叠的掌心里,菜单发出脆弱的沙沙声。"明天会有批进步学生从北平来沪,需要借用你父亲在闸北的仓库。"
      程雅君感到喉咙发紧。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持身如玉"的匾额,想起管家老陈永远怀疑的目光。"钥匙在账房何先生那里..."
      "我们已经安排何先生回乡探亲了。"沈青禾的拇指在她虎口轻轻摩挲,那里有程雅君练小提琴留下的茧。"你只需要在巡捕房登记簿上签个字,就说存放进口钢琴。你看行吗?"
      雨声渐密,油灯芯突然爆了个灯花。程雅君望着两人投在墙上的剪影,那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着爬上糊墙的申报纸,与某版头条"日军演习"的黑体字重叠在一起。
      "好。"她终于点头,然后揉了揉眉心。感觉有根无形的丝线正将她们越缠越紧。就像沈青禾常绣的缠枝莲,美丽而危险的共生。
      一个初冬的傍晚,程雅君来到店里,发现沈青禾正在收拾行李。
      "你要走?"她心头一紧。
      "组织派我去南京一段时间。"沈青禾放下手中的衣物,握住程雅君的手,"别担心,最多一个月就回来。"
      程雅君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想象没有沈青禾的日子。"我...我等你回来。"她低声说。
      沈青禾凝视着她,突然倾身向前,轻轻吻了她的脸颊:"嗯,我会回来的。"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程雅君心跳如鼓。她鼓起勇气,回吻了沈青禾的脸。两人在暮色中相拥,窗外是上海滩的万家灯火,窗内是两个年轻女子无声的誓言。
      沈青禾离开后,程雅君度日如年。她开始频繁参加父亲安排的社交活动,表面上是为了物色夫婿,实则是收集更多情报。在一次晚宴上,她认识了银行家之子周世勋,对方对她一见钟情,程父也十分满意。
      "雅君,周家家世显赫,世勋又留过洋,与你很是般配。"一天晚饭后,程世昌对女儿说。
      程雅君搅动着茶杯,淡淡地说道:"父亲,我...暂时还不想考虑婚事。"
      "你都二十四了!"程世昌皱眉,"难道要像你姑姑一样,一辈子不嫁人?"
      程雅君沉默不语,捏着茶勺的手更加用力,却掩盖不住转动的茶勺下那颗悸动的心,她无法告诉父亲,自己心中早已有了牵挂,而那牵挂是个女子,是个共产党员。
      就在她左右为难之际,沈青禾回来了。那天夜里,程雅君偷偷溜出家门,来到旗袍店。沈青禾瘦了许多,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任务顺利吗?"程雅君轻声问。
      沈青禾摇摇头:"死了两个同志。"她的声音哽咽,"日本人越来越猖狂了,我们必须加快行动。"
      程雅君将她拥入怀中,感受到她单薄的身躯在微微颤抖。那一夜,她们在后院的厢房里相拥而眠,没有情欲,只有两颗心在乱世中相互依偎。
      随着时间推移,程雅君在组织中的角色越来越重要。她利用自己的身份,为地下党获取了大量珍贵情报。同时,周世勋的追求也越来越热烈,程父已经半公开地宣布了两家的婚约。
      "你必须拒绝这门婚事。"一个春日的午后,沈青禾严肃地说,"周家与日本人走得太近,太危险了。"
      程雅君苦笑:"我父亲不会同意的。在他眼里,这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那就告诉他你心有所属了。"沈青禾朝她眨眼。
      程雅君震惊地看着她:"你疯了?这会害死我们两个!"
      "那我们偷偷跑吧。"沈青禾戏谑的看着她。"去延安,去任何地方。"
      程雅君沉默了。她想起父亲日渐斑白的鬓角,想起他对自己的期望。最终,她摇了摇头:"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沈青禾握住她的手,“好啦,我知道的,我就是逗逗你。”“干嘛这样,我可是一本正经的在想这个问题。”
      1937年夏天,事变爆发,全面抗战开始。上海局势骤然紧张,日军开始大肆搜捕抗日分子。“青禾”作为情报站点,风险倍增。
      8月的一个雨夜,程雅君接到紧急信号,撑着伞,一路小跑匆匆赶到“青禾”。店内一片狼藉,沈青禾正在烧毁文件。
      "出什么事了?"程雅君惊恐地问。
      "我们暴露了。"沈青禾脸色苍白,"特务已经盯上了店里,老李被捕了,他们手段极其残忍,恐怕他撑不住了。"
      程雅君腿一软,几乎站不稳,扯着沈青禾的衣袖将她拉起:"那我们快走!现在马上跑!"
      "来不及了。"沈青禾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印章和一份名单,"这些必须送到法租界的联络点。雅君,只有你能完成这个任务。"她的眼里带着一丝凝重和信任。
      程雅君猛地摇头:"不,我们一起走!你要和我一起走!"
      沈青禾苦笑,撇了撇嘴:"我走不了了,店外至少有四个特务。"她将印章和名单塞进程雅君的手袋,再拿出一件旗袍掩盖在上方。"从后门走,翻墙去隔壁的裁缝铺,那里有人接应。雅君,顶针是我们的约定啊。"
      程雅君连忙握住她的手,泪如雨下,连连点头:"不,青禾,我不能丢下你!"
      "你必须这么做。"沈青禾捧起她的脸,眼里带着坚定和不舍,轻轻擦去她的泪水,"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同志,为了国家。你必须马上离开。"
      就在这时,前门传来剧烈的撞门声。沈青禾拉着程雅君,拼命地将她推向后院:"走啊!快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程雅君憋着泪水,回望沈青禾一眼,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院,爬上围墙时,她听见前门被撞开,有人用日语大声呵斥。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沈青禾站在堂屋中央,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株不屈的青竹。
      翻过墙头,程雅君落入一个陌生的院落。一个黑影迅速靠近,她刚要惊呼,对方急忙捂住了她的嘴:"程小姐?我是老张,沈同志安排我来接应你。"
      程雅君浑身发抖:"青禾她..."
      "别说了,跟我来。"老张拉着她穿过几条小巷,最终来到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前。
      上车前,程雅君最后望了一眼旗袍店的方向。夜色中,她似乎看见几个黑影押着一个人上了另一辆车。那个人影那么瘦小,却挺直了脊背,仿佛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她压垮。程雅君按照沈青禾的指示成功的把名单和印章传给了组织。
      三天后,程雅君在报纸上看到了沈青禾被捕的消息。她化名"沈梅",被指控为"□□间谍",关押在菲尔路76号的特务机关。程雅君抓着报纸,用力地咬着下唇,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她既担心沈青禾的安危,又担忧着情报的传递。
      程父发现女儿连日来魂不守舍,以为她是为婚事发愁。"雅君,周家那边说婚事可以暂缓,"他难得地让步,"现在时局动荡,周家也同意等局势稳定些再说。"
      程雅君面带微笑:"谢谢父亲。",她抓着自己的衣摆,让自己保持一贯的笑脸。
      她暗中动用一切关系打探沈青禾的消息,甚至冒险联系地下党的其他同志。得到的回复却令人绝望:沈青禾被严刑拷问,但始终没有吐露任何情报。
      她没办法,只能蹲守在菲尔路76号旁的杂货店,等待着沈青禾的出现。菲尔路76号的围墙高得遮天蔽日,爬满枯黄的爬山虎。程雅君躲在对面杂货店的雨棚下,手指深深掐进掌心。三天了,她看着黑色轿车进进出出,却始终没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杂货店老板娘第五次投来探究的目光,程雅君只好买包三炮台香烟假装等人。烟盒上的军舰图案被她的汗水浸湿,蓝墨水晕染开来,像黄浦江上漂浮的油污。
      黄昏时分,铁门终于打开。两个穿西装的男子架着个单薄人影走出来,那人软绵绵地垂着头,藕荷色旗袍下摆沾满深色污渍。程雅君的心脏突然停跳。
      "青..."呼喊哽在喉头,她眼睁睁看着那人被塞进汽车。车窗摇下的瞬间,她看见沈青禾缓缓抬头,左眼肿得睁不开,右眼却亮得惊人。她们的视线隔街相撞,沈青禾突然做了个撩头发的动作——无名指上的银顶针在夕照中闪过一道光。
      程雅君浑身发抖地摸向自己的珍珠耳坠。这是她们约定的暗号:顶针出现,意味着情报已转移。她机械地数着沈青禾手指弯曲的次数,三下,然后是两下——352号保险箱,法租界汇丰银行。
      程雅君木讷地点了点头,转头离开。她找到接应她的老张,告诉她青禾被转移和情报已被传递的消息。老张立马动身联系组织,一是打听沈青禾被转移的地点,二是派人去汇丰银行取出情报。
      "雅君,青禾现在被关在月生路89号。因为青禾手里还有着据点地图的消息,组织上下一致决定开启营救行动。"一位代号"老K"的同志告诉程雅君,"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说,我什么都愿意做”
      计划是在沈青禾被转移时实施营救,程雅君负责提供一辆汽车和必要的通行证。
      行动前夜,程雅君辗转难眠。她取出沈青禾送她的一支玉簪——那是她们相识的礼物,沈青禾用积蓄买的礼物。玉簪通体洁白,顶端雕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梅开五福,愿我们的情谊长存。"当时沈青禾这样说道。
      程雅君将玉簪贴在胸口,泪水浸湿了枕巾。
      第二天,行动按计划进行。程雅君驾驶着父亲的汽车,停在预定地点等待。远处传来枪声和喊叫声,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止不住的干呕。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出巷口,朝汽车奔来。是沈青禾!但她跑得踉踉跄跄,身后有特务还在和组织成员纠缠。
      程雅君发动汽车,打开车门。沈青禾几乎是用尽最后力气跳上车,程雅君立即踩下油门。
      "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了!"程雅君喊道,同时从后视镜看到沈青禾苍白如纸的脸和衣服上的血迹。
      "雅君..."沈青禾气若游丝,"我不行了...子弹打中了肺部..."
      "别胡说!"程雅君声音颤抖,"你会没事的!"
      沈青禾艰难地支着身子:"把图...交给组织...密码是我们见面的日子....老地方..."
      程雅君死死地握方向盘,:"青禾,我知道了,求你别说了,保存体力!"
      沈青禾突然笑了,那笑容虚弱却美丽:"雅君...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穿着那件的洋装...美得像画里的人..."
      程雅君泪眼模糊,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记得,我都记得..."
      "真好..."沈青禾的声音越来越轻,"能遇见你...真好...下辈子我们...还要做朋友...一起喝茶...."
      “沈青禾!你不能这样,你说好会回来的,这算什么...”她哽咽着说道,泪水止不住地流。
      当程雅君终于到达安全屋时,沈青禾已经永远闭上了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同志们连忙打开车门,小心的抬出她,含泪将她抬进屋。程雅君却瘫坐在驾驶座上,无法动,弹眼里无神,泪水冲破了心的阀门。
      她低头木讷地看着沾满血的手和那支一直藏在身上的玉簪,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玉簪的梅花花瓣,突然明白,有些感情,注定要在战火中凋零;有些人,注定要成为记忆中的永恒。就像雪的落下,是必然的,也是偶然的。
      她摇晃着下车,走到老张面前。“老张,据点图在青禾的店前左侧的槐树下,箱子的密码是0715。”
      “好,好。雅君......你....唉....”老张拍了拍她的肩膀,瘪了瘪嘴,随即转头和其他人商量接下来的行动了。
      一个月后,程雅君站在一艘开往香港的轮船甲板上,任风肆意的吹着。父亲以为她只是去散心,殊不知她带着沈青禾留下的情报和未竟的使命,即将开始新的征程。再找到据点图后,她走到空无一人的旗袍店门前,淡淡地笑了。“青禾,我会完成你的愿望的。”泪水划过她的脸颊滴落在石板路上,一如那个雨夜的雨一样。不同的是,这次,是刺骨的痛。
      海风拂过她的面颊,她微微抬头,摸了摸发髻上的白玉簪——那是沈青禾留给她的最后礼物,也是她们友情的见证。
      "青禾,我会回来找你的。"她轻声呢喃,仿佛那个穿着淡青色旗袍的女子就站在身旁,对她温柔微笑。风中传来船的汽笛声,也带了淡淡地茉莉香。
      轮船缓缓驶离上海滩,程雅君望着渐渐远去的城市轮廓,泪水无声滑落。她闭上眼,在这片她们共同热爱又为之牺牲的土地上,一段刻骨铭心的友情,永远定格在了1937年那个血与火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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