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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归人
塞外的风,像钝刀子割肉。
林溪裹紧半旧的灰鼠皮披风,从吱呀作响的驴车上跳下。眼前是一座几乎要被荒草和尘埃吞没的两层木楼,招牌斜挂着,上书三个斑驳大字---客安栈。
母亲临终前,把这磨损的铜钥匙塞进她手里,气息微弱:“溪儿......回去......那里的人,需要一口热汤饭......”
如今她回来了,从繁华却冰冷的京城,回到这记忆里只剩模糊轮廓的边陲小镇“望归镇”。小镇萧条,一条主街寥寥几户开着门,这客栈更是破败得像被遗弃了十年。
钥匙插入生锈的锁眼,费力转动。“咔哒”一声,门却没开。林溪用了些力去推。
“吱压---哐!”
半扇门板竟直接向内倒去,砸起满地尘土。屋内昏暗,蛛网如帷幔般垂挂,桌椅东倒西歪,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陈年木头气味扑面而来。寒风立刻从洞开着的门口灌入,卷起地上的积灰,打着旋。
清扫从柜台开始。灰尘呛人,她打来井水,浸湿抹布,一遍遍擦拭。动作麻利而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及其重要的事。遇到顽固污渍,她便抿紧嘴唇,更用力地来回擦拭,知道木板露出原本的颜色。
当她推开连通后厨的那扇小门时,却愣了一下。
与前厅的混乱截然不同,厨房虽然也蒙着灰,但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几口铁锅倒扣在灶台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木架上那一排粗陶调味罐,罐身贴着泛黄却工整的纸条:“盐”、“糖”、“野茴香”、“山椒粉”......字迹娟秀,是母亲的笔迹。
林溪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罐子,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和熟悉的冰凉。罐子里并非全空,盐罐和野茴香罐里居然还有小半。她打开糖罐,捏起一点放入口中。甜味很淡,几乎被时光消磨殆尽,却仍有一丝残留的,令人鼻尖发酸的暖意。
就在这时,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远处传来风的呜咽,随即,雪粒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和屋顶上,迅速密集。
风雪来了。
破旧的客栈立刻发出不堪负重的呻吟。窗纸哗啦作响,门板被狂风吹得剧烈晃动,刚才林溪勉强倚在门框的那半扇门板,再又一阵狂风猛击下,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林溪被吹了一个踉跄,门板被吹开,寒风裹挟着雪片,疯狂涌入。
林溪几乎睁不开眼,她咬咬牙,试图用身体和手边的一张沉重的条凳去堵那缺口,但风雪之力岂是她能抵挡?寒冷瞬间夺走她指尖的温度,雪片打湿了她的脸颊和衣襟。
就在她几乎要被逼退时,门外风雪声中,传来一声沉闷的、截然不同的撞击声。
像是......重物倒地。
林溪心中一凛,透过破损的门洞和漫天飞舞的雪幕望去,隐约可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倒在门口雪地里,一动不动。
没有时间犹豫,边关苦寒,这样的风雪夜,倒在户外只有一个死字。林溪费力的出门,冷风像冰刃一样刮在脸上。她冲进风雪,抓住那人的胳膊。
触手冰冷僵硬,像个雪人。那人异常沉重,林溪用尽力气,才将他一点点拖进门槛,拖回相对避风的墙角。她喘着粗气,用力关上那残存的门板,用条凳顶住,虽然依旧漏风,当总算隔开了大部分肆虐的风雪。
她点燃烛火,用手挡着风雪,勉强保持烛火的燃起,林溪才看清这人的模样。
是个极为高大的男子,穿着深青色、已被雪水浸透的劲装,外罩一件磨损的狼皮坎肩。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着骇人的青紫。他眉头紧锁,即便在昏迷中,身体仍偶尔无法控制地轻颤。
林溪的目光落在他左肩。深色衣料上,有一片颜色更深的湿润痕迹,正在缓慢洇开---是血。伤口崩裂,血腥味很淡,被风雪和寒气掩盖大半。
他右手紧握成拳,指缝中露出一点黑铁的色泽。林溪轻轻掰开他冰冷僵硬的手指,那是一枚残缺的军牌,边缘有不规则的断裂和灼烧的痕迹,沾着已然发黑的血渍。牌子上只能模糊辨认出半个“卫”字,和几道划痕。
军人?逃兵?还是......
林溪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尘灰味的空气,将胡乱的猜测压下。此刻,他只是个需要救助的伤者。
她利落的解开他湿透的衣服,触手冰冷如铁。从他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一件相对干燥的里衣,又将自己的披风脱下,一并将他紧紧裹住。动作专业,毫无旖旎,只有专注。
接着,她找到母亲留下的、原本可能打算用来做抹布的干净旧布条,又从一个角落的小柜里翻出半瓶烈酒。回到男子身边,她小心地揭开他肩头被血浸染的利益。
伤口暴露出来---一道狰狞的旧伤疤纵向撕裂,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但好在没有中毒化脓的迹象,只是单纯的崩裂。林溪用烈酒浸湿布条,冷静地清理伤口周围。酒精刺激下,昏迷中的男子肌肉猛地绷紧,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
林溪动作不停,迅速用干净的布条进行包扎止血。她的手法算不上多高明,但稳、准、干净利落,显然是懂得基本救护的。
处理完伤口,她探了探他的额头,一片冰凉。失血加上冻伤,他需要热量,立刻。
林溪起身,走向厨房。灶膛是冷的,柴火有限。她熟练地引火,将一小把宝贵的、引火用的软草点燃,小心添入细柴,待火势稳定,再加入几块耐烧的硬柴。火光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寒冷,在她平静的脸上投下暖色的光影。
她从自己带来的行李中,拿出一小袋黄小米和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母亲晒干的红枣。铁锅架上,雪水烧开,小米淘洗下锅。她将红枣仔细洗净,去核,用刀背细细碾成泥。
粥在锅里咕嘟着,水汽蒸腾,带着谷物朴素的香气。林溪守在一旁,不时搅动,防止粘底。待米粒开花,粥汤粘稠,她将枣泥倒入,又捏了一小撮珍贵的糖撒进去。糖粒融化,枣泥的甜香与米香彻底融合,化作一股更加温暖醇厚的气息,在冰冷的、充满霉味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粥熬好了,浓稠的像一碗温暖的蜜。
林溪盛出一碗,小心端到男子身边。她费力地将他上半身扶起,让他靠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头。然后用勺子舀起一点粥,轻轻吹凉,送到他唇边。
起初,他牙关紧闭。林溪极有耐心,用勺沿轻轻触碰他的嘴唇,温热的粥沾湿了他的唇瓣。或许是被那一点温暖和甜意触动,他冰冷的身体微微一震,喉咙滚动,牙关松开了些许。
林溪立刻将一勺温热的粥喂了进去。
吞咽的动作很微弱,但是确实发生了。一勺,两勺......温热的枣泥小米粥顺着食道滑下,像一股细微却坚韧的暖流,开始对抗他体内肆虐的寒气。
忽然,昏迷中的男子身体猛地一颤,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从喉咙深处发出模糊却痛苦的呓语:
“冷......别过去......有埋伏......兄弟们......快走......”
声音破碎,充满了绝望和惊惧。
林溪喂粥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她没有试图唤醒他,也没有追问,只是将手臂环得更稳些,支撑住他无意识绷紧的身体。然后,她舀起一勺粥吹凉,用平静的近乎温柔的声音低语,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没事了,这里很安全。先把粥喝了。”
她的声音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或者,是那持续不断、温柔递送的温暖食物起了作用。男子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虽然眉头仍未舒展,但吞咽的动作顺畅了许多。
小半碗粥喂下去,他脸上骇人的青白似乎褪去了一点,虽然依旧苍白如纸。
林溪正准备再喂一勺,忽然,靠在她肩头的头颅动了一下。
她低头,对上了一双猛然睁开的眼睛。
那眼睛起初是涣散的、空洞的,随即瞳孔骤缩,里面瞬间迸发出野兽般锐利、警惕、甚至带着凛冽杀气的光芒!那是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在陌生环境苏醒时的本能反应。
林溪的心漏了一拍,但她没有动,也没有移开目光,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手里还稳稳端着那半碗温热的粥。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脸,扫过她手中粗陶碗里冒着热气的金黄米粥,扫过自己身上,扫过不远处跳跃的火光,最后落回她平静的眼眸。
那慑人的杀气,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万念俱灰般的空洞。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锐利,只是垂死野兽最后的本能。
他看着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几乎不成调子的声音:
“多......谢。”
停了停,他垂下眼帘,看向那碗粥,又补充了几个字,语气带着某种沉重的承诺感:
“我......会付钱。”
门外,风雪依旧呼啸,疯狂拍打着这间破败的客栈,仿佛要将它连同里面微弱的生机一同吞噬。
门内,火光摇曳,映着一坐一靠的两个人。
林溪看着他执拗的眼神,轻轻点了一下头。
“好。”她说,将勺子再次递到他唇边,声音依旧平静温和。
“先把这碗粥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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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要模仿哦,路边的陌生人不能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