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始见夏

作者:识夏不识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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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记雨与幻


      我叫江肆,肆意的肆。

      这两个字写在纸上时,总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劲儿——可落在我身上,却像场没做完的梦。
      生活像块浸了水的橡皮擦,在“肆”字上反复蹭磨,把原本该凌厉的笔画磨得发钝,最后只剩一片模糊的灰痕,连轮廓都快看不清了。

      他们说“肆”该是旷野里没头没脑的风,卷着草屑往天边跑;是脱缰的马,蹄子踏过石板路时都带着响;是翅膀沾着云絮的飞鸟,想往哪飞就往哪飞。
      可我的“肆”,更像被人扣在玻璃罐里的蝴蝶。
      我见过奶奶养的蝴蝶,翅膀上的花纹多亮啊,可撞在玻璃上时,翅尖会微微发颤,那点挣扎在透明的囚笼前,总显得特别徒劳。

      夜里对着镜子练签名时,我总爱把最后一笔甩得特别狠,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斜长的印子,像要把心里那点憋闷全划开。
      可第二天背上书包出门,手指攥着书包带,又会下意识蜷起来——我还是那个走路贴着墙根、说话不敢抬眼的江肆。
      “肆意”这两个字,早被我塞进字典最厚的那一页,夹在两页之间,像片被压干的花瓣,假装它从没属于过我。

      或许这名字从一开始就是道温柔的咒。它让我总忍不住盯着窗外的云发呆,想跟着风跑;可递到我手里的,从来只是颗有形状的糖——糖纸挺亮,含在嘴里却泛着苦,咽下去时喉咙会发紧。

      我来到这世界的第三年,父母就像要躲过冬的候鸟,背着蛇皮袋离开了家乡。
      他们说城里能挣更多钱,说等我再大些就来接我。
      可从那天起,我成了邻居阿姨闲聊时“那谁家的留守儿童”,成了老师教案本上“需要多关注”的标签。

      好在爷爷奶奶把我护得很好。
      爷爷的手掌总带着泥土的温度,下田时会把我拉到田埂上,让我坐在他带来的草垛上。
      他自己弯着腰在田里走,脊背躬成个浅褐色的问号,裤脚沾着湿泥,却总回头冲我笑:“咱妹妹是娇姑娘,别沾这些土!好好读书,以后去大地方,不用跟爷爷似的晒日头。”

      可父母的影子,像田埂边的野藤蔓,总在心里悄悄长。
      我常搬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数着从村口开过的三轮车、拖拉机,盼着哪辆能停下来,车门打开时,能走出我日思夜想的爸妈。
      他们说过要带我去城里,去看有好多灯的大楼。

      二年级那年,这盼头真的来了。
      离别那天,奶奶把家里的土鸡蛋、晒好的红薯干往蛇皮袋里塞,塞得鼓鼓囊囊;爷爷蹲在门槛上抽烟,烟杆敲了敲鞋底,没说话。
      爸爸接过袋子时皱了皱眉,说“城里啥没有”,又把袋子拎下去放在了路边。
      车启动时,家乡的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吹在脸上软乎乎的。我扒着车窗看后退的房屋、田埂,看爷爷还站在门口,心里是飞起来的高兴,没看见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好好说再见。

      城里的日子像块没化透的硬糖,硌得牙床发疼。
      村里考试总在前几名的我,到了城里的教室,看着黑板上的拼音都觉得陌生。第一次月考,我攥着刚够及格的卷子,手指把纸边捏出了褶子。转学来的头一个月,同学看我的眼神像在看玻璃罐里的标本——有人盯着我洗得发白的校服笑,有人在走廊里遇见我,会故意往旁边躲。那些眼神像小冰锥,扎在背上,凉飕飕的。

      我慢慢学会了缩成一只蜗牛。
      课间时就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同学的议论声像没关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落在耳边:“她说话有口音”“听说她爸妈在工地打工”。这些声音缠着我,像衣服上沾的苍耳,甩不掉。

      回家更安静。爸妈总在饭桌上问成绩,我说“今天同桌给了我一块橡皮”,妈妈会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少说这些没用的!”被丢在角落的孤独,慢慢在房间里堆起来,像没收拾的书本,越堆越高,最后把我困在了里面。
      后来他们又嫌我“闷得像块石头”,可他们没看见,我原本攥在手里的童真,早被他们一句句“别烦”敲碎了——碎成了小颗粒,捡不起来,也拼不回去。

      四年级的夏天,家里的空气开始发黏。
      爸妈总在夜里吵架,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泼在宣纸上的墨,慢慢晕开,染湿我枕边的黑暗。我缩在被子里数天花板的纹路,听着隔壁摔东西的声音,手指会抠着床单打颤。

      五年级深秋,我拿着年级第一的奖状跑回家,想给爷爷奶奶打个电话——前天他们还在电话里笑,说“咱妹妹真棒,等过年给你留腊肉”。
      可电话接通,是邻居叔叔的声音,他说爷爷奶奶出了车祸。农村的小路没监控,撞人的车跑了。那天我抱着奖状站在雨里,雨丝打在脸上像细针,扎得眼眶发烫,却哭不出声,直到后来蹲在地上,才哭得喘不上气,像要把心都呕出来。

      从那以后,心里总像压着块湿棉花。
      雨季来的时候,尤其难熬。雨点敲在窗玻璃上,“哒哒哒”的,像有人在外面敲我的心门。有时我会故意不打伞站在雨里,任由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可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我整个吞进去。黑暗里我抱着膝盖蹲在楼道里,身体抖得像片被风吹的落叶,没地方能躲,也没人来拉我。

      六年级的一个傍晚,我撞见爸爸举着菜刀抵在妈妈脖子上。妈妈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全是恐惧;爸爸的脸涨得通红,手在抖。那画面像默片,没声音,却把我钉在了原地。心一点点冷下去,最后结成了冰。我慢慢走到桌边,拿起电话,按了“110”。

      警察把爸爸带走时,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又暗。妈妈看着我,眼神里全是震惊,像第一次认识我。后来她收拾行李,跟我说“你在这儿先住着”,语气和当年爸妈离开家乡时一模一样。她一个人走了,没回头。

      我想起小时候哭,她总说“哭有什么用?不听话的孩子没人要”。这次我没哭,我甚至帮她把行李箱提到了楼下。可她还是走了。夜里躺在空荡荡的房间,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喉咙堵得发疼。我是不是还是不听话?可我明明听她的话了啊。

      初中的校园很大,却没我的位置。
      爸妈的事被登在了本地报纸的角落,同学像传纸条似的传开了。有人在背后叫我“怪人”,有人说我“连爸妈都能送进派出所,是白眼狼”。我懒得解释——解释像往水里扔石头,除了溅起水花,什么用都没有。我开始独来独往,上课坐在最后一排,放学就沿着墙根走,躲着那些议论,也躲着那些探照灯似的目光。

      有天夜里失眠,我盯着天花板问自己:想被人爱吗?

      想啊。想得厉害的时候,胸口会发闷,像有只手在里面攥着。可现实总把这念头碾得粉碎。抑郁像奶奶说的“鬼缠人”,有时会突然缠上来,让我觉得活着是件特别累的事,甚至觉得闭上眼睛再也不睁开,或许就轻松了。

      但每次快沉下去的时候,总会听见爷爷的声音。他在田埂上喊我“妹妹”,声音带着笑意,说“咱妹妹要快快乐乐的,以后有大出息”。那声音像黑暗里的萤火虫,光很弱,却能照亮一小片地方,引着我往亮处走。

      于是梦成了我的药。

      我总在梦里回到老家的院子。爷爷在晒谷场晒麦子,奶奶坐在竹椅上剥花生,阳光落在他们头发上,像撒了层金粉。我能跑过去抱住他们,能听见他们说“回来啦”;也能梦见自己站在领奖台上,台下有人为我鼓掌;甚至能梦见爸妈没吵架,我们坐在桌边吃晚饭,妈妈会给我夹块排骨。

      我知道梦是泡沫,早上醒来时,枕头边只剩一片凉。可梦里那几分钟的暖,足够撑着我熬过又一个白天。我总盼着,说不定哪天,现实也能像梦一样——能让我尝尝被人捧在手里的甜,能让“江肆”的“肆”,真的能像风一样,往想去的地方跑。

      有时对着镜子,我会盯着自己的眼睛看。里面好像有片雾,可雾后面,好像还藏着点光。或许我真的是个怪人吧,但怪人也能有盼头,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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