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

　　仲夏的夜晚，仿佛像一块巨大闷热的毯子，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整个城市。

　　屋内被这股热气所感染，轻轻地掠过白皙的脖颈，纤细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微微耸起。

　　初意下意识将脸庞埋在被子中，往旁挪了挪，找了个让他最有安全感，最温暖的姿势。而就在这时，一只温热且有力的手伸了过来，在黑夜中悄悄钻进棉被里，轻轻搭在初意冰冷的腰窝上。

　　手掌的温度传递过来，瞬间驱散了初意的部分寒意，初意舒服的蹭了蹭，往有温度的方向靠了靠，紧接着，这只手顺势将乌黑亮丽及腰的卷发与人一同稳稳揽入怀中。

　　独有的柑橘气息萦绕在四周，驱散了所有的不安与寒冷。

　　一夜好梦。

　　初意是被一阵聒噪的鸡鸣声中吵醒的。老城区的出租屋似乎总有这样一个“特色”，就是邻里之间有人热衷于养些鸡鸭与猫狗，初意自从踏入人类的世界后，最受不了的就是这般景象。他实在难以理解，人类为何对饲养这些所谓的“社畜”如此情有独钟。

　　难道人类不觉得很麻烦吗?既要付出自己的时间与精力，还会打破自己原有的计划，他不明白养的意义在哪里，他到现在都没有答案。

　　他烦躁地抬起双手，将有温度的被子用力拉过头顶，完全蒙住自己的脑袋为止，仿佛这样就能阻断外界的一切声音。

　　初意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试图重新找回刚刚消散的睡意，就在他好不容易才刚有了一丝睡意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玻璃破碎声，毫无预兆地刺进他的耳膜。

　　所有的困意都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初意翻身坐起，动作幅度之大，让身下的床铺都跟剧烈晃动了一下，他没有丝毫犹豫，他打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刚一踏出房门，映入眼帘的是身着浅粉色Hello Kitty卡通图案围裙的身影。

　　少年正蹲在地上，身子微微前倾，小心翼翼地捡拾着玻璃碎片，晨光洒在他纤细的身形上，勾勒出一圈淡淡如梦似幻的光晕。

　　似是察觉到了初意的目光，蹲在地上的少年缓缓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清澈明亮的眼眸中露出一抹略带歉意的笑容。

　　“小意，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少年的声音轻柔温和，带着一丝忐忑。

　　初意微微蹙着眉，没好气带着几分娇嗔与埋怨：“你还知道啊？你就不能稍微声音小一点吗？吵死了。”

　　“我好不容易做了一个美梦，都怪你。”初意接着继续喃喃。

　　“我梦到我回到了我本该回去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那里没有扰人的鸡鸣声，没有满是泥泞的破巷子，更没有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硌人的床，全被你给搅和没了！！”

　　蹲在地上的少年那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此刻变得有些僵硬，只是低着头，手上拾玻璃的动作快了些。

　　少年差一点忘记了，眼前这个男孩，不，神明大人，他不属于这里，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他就不可能永远驻留在这里，总是要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里，更不可能……

　　少年自嘲般扯了扯嘴角，他真是想的太多了，本来一切就是意外罢了。他隐下自己的情绪，迅速起身擦过初意走进卧室，拿出那双毛茸茸的拖鞋，走到他的身前蹲下去，动作轻柔地握住初意的脚踝，自然地将拖鞋套进初意的脚中，嘴里还念叨着。

　　“怎么出来不穿拖鞋。”

　　炙热的温度与冰冷间的碰撞，让初意的身体微微一滞，方才的起床气因对方的举动，消了大半。

　　“身体怎么还是这么冰？”

　　话语虽然是疑问句，但并非是在质问对方，倒更像是对自己未能照顾好对方的无能自责。

　　初意瘪瘪嘴，强硬地将自己的脚从对方手中收回：“跟你没关系，不用你管。”

　　听到这话，少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起身，隔着衣服轻柔地牵起初意的手腕走到桌子旁。

　　“你先坐会，我刚做好早点，吃完之后，你就回房间里继续睡觉。”少年转身步入厨房，不多时便端着热气腾腾的早点走了出来。

　　初意双臂环抱于胸前，慵懒地坐在垫有软垫的木凳上，眼神漫不经心地落在眼前的餐盘上。

　　依旧是那万年不变的搭配——圆不溜秋的茶叶蛋、金黄色的油条，还有冒着袅袅热气的豆浆。

　　虽然他这个掌管人间秩序的神明从来对食物没什么口腹之欲，但似乎也在无形之中开始挑剔起来。他偏头看向少年，语气中带着几分孩子气的不情愿，“我不吃，每次都是这些，你不嫌腻我还觉得腻呢。”

　　少年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对方的回答本来就是理所当然，他柔声哄道：“小意，今天就先吃这些好不好？下次我再换些别的。”

　　初意金黄色宝石的眼眸望着少年起个大早准备的早点，最终还是妥协般拿起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每咽下一口食物，目光便似不经意间飘向对方。少年那眼下的青黑，略显疲惫却又强撑着精神的模样，让初意心头不由得泛起阵阵酸涩。

　　初意轻哼一声，故作随意地说道：“你今天高考最后一天，我勉为其难去接你怎么样？”言语间满是试探与期待。

　　少年唇角勾勒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意，“小意能来接我，我求之不得。”初意还没多乐两秒就听到对面的人继续道：“但是，小意，你在家休息好不好？考完我带你最喜欢的糖葫芦回来给你。”

　　少年的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初意明亮的眼眸立刻蒙上了一层阴霾，自己的一片好心被无情践踏，他语气中满是委屈与愤懑。

　　“你什么意思？你是怕你同学们看见我们走在一起，传到你心上人耳边，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是不是？”

　　年少青春的心事就怎么被明晃晃的说了出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少年瞳孔微张，显然也未料到对方竟知晓此事，根本来不及细想就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小意，你现在的身体实在不合适出门，就在家好不好？”

　　少年眼神中满是担忧与关切，生怕初意误会更深，准备托盘而出。

　　“小意，你误会了，我喜欢的是……”

　　初意猛地将手中紧握着的筷子狠狠砸下，脆响的一声，硬生生地打断了少年尚未说完的话语。

　　那股倔强劲儿彻底上来了，初意全然不肯听任何解释，语气中裹挟着肆意的嘲讽与冷漠。

　　“我对你喜欢的人不感兴趣，不用找借口，也犯不着对我解释，我们什么关系啊？小猫小狗之间的寄养关系？哦，不对，是陌生人关系，你向我解释，像是你喜欢的人是我一样。”

　　少年因为最后一句话眼眸亮了一下，可对方话音未落，他又紧接着补上一句更为伤人的话。

　　“就算你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你，卑贱的人类，不识好歹，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

　　“在一个小地方苟活的小蚂蚁，一辈子都爬不到人类金字塔最高层，居然妄想得到神明的垂怜，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此时此刻的初意破罐子破摔，明明根本不知道少年口中喜欢的人是谁，就把这顶喜欢对象的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话语就不经过大脑如利箭般射向对方，直扎人心窝。

　　少年被这一连串的攻击打得措手不及，一时竟语塞得说不出话来。

　　自己配吗？大概不配的吧。

　　在人类的世界中，权力身份是一切的代沟，更别说不是人类是身为神明的他，看惯世间的一切，又怎么看得上普通低贱的人类，只是为难对方在知道的情况下，还要装做不知道，演戏给他看。

　　许久，少年才艰难地开口：“小意……”声音沙哑而低沉。

　　初意别过头去，仿佛意识到自己刚的话有太多漏洞，他怎么敢说对方喜欢他这种话，可话已经说了，圆不回不去了。他故作强硬地对对面的人说：“我不想听，你赶紧走，最好别在出现在我面前。”

　　初意仿佛忘记了，这个让他存留，温馨的家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他只想一味的想把眼前这个让他动怒的家伙赶走。

　　少年无力起身，他将所需的考试物品一一拿在手中，每一步的动作机械而迟缓，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还在原地的初意。

　　初意微微侧过头，眼神淡漠地看着他，“你怎么还不走？”

　　少年压下所有情绪，努力牵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他张开双臂，胳膊绷直成紧绷的弦，细微的颤抖从手臂一直蔓延至指尖。

　　“小意，抱一个。”

　　“不要。”初意斩钉截铁地拒绝，语气冰冷得没有回旋余地。

　　少年并未因此而放弃，依旧固执地维持着那张开的姿势，只是眼角眉梢漾着的笑意渐渐变得浅淡，“抱一个吧。”

　　看着对方无动于衷，少年深深叹了一口气，像做了很久的准备，一步一步往前。

　　初意静静地看着少年慢慢走向自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莫名地软了下来。

　　脑海中那些关于少年所谓心上人的思绪瞬间被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想要冲上去紧紧抱住对方的强烈冲动。然而，神明的骄傲与自尊如同两座大山，横亘在他面前，让他怎么也拉不下面子付诸行动，反而又又刺了对方。

　　“我讨厌拥抱，讨厌这里的一切，更讨厌你。”

　　初意的余音已落，少年的脚步却未停，他的目光越过初意周身飘零的隐隐约约、如梦似幻的细碎光萤，径直锁定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讨厌一切，包括我也可以，但别厌弃我们共同的记忆。”

　　在对方的一脸错愕中，少年已快步上前，扣住他腕骨往回带，双臂环过他的腰际紧紧收拢，其中一只手沿着脊椎向上抚至后颈按压下去，强迫他低头埋在了自己肩窝。

　　“你干嘛！”初意回神胡乱抓扯着对方的衣襟往外挣。

　　然而，他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越是用力反抗，少年就抱得越紧。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少年却始终不肯松开半分，放任自己将额头轻轻抵上初意的肩膀，感受着对方身体此刻只为他的剧烈跳动。

　　片刻之后，初意渐渐停止了挣扎，身体软绵绵地依附在少年身上，两侧的双手准备搭上对方的腰肢，耳畔就传来一种无法言说的落寞与沧桑，“你说的对，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世人皆言神明怜悯芸芸众生，可命运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无法改变，在那无尽的苦难面前，即便是神明有心，也无力眷顾每一个苦命人。”

　　“而我，不过是这茫茫尘世中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尘，我早在这在着既定的轨迹上，踽踽独行，无法挣扎，直至终章。”

　　“终究无法奢望，无欲无求、俯瞰众生的神明大人垂爱渺小无趣的人类。”

　　初意只感觉只觉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整个人呆愣在原地。甚至都没注意到少年何时松开了手，那脚步声才将他从恍惚中稍稍拉回现实，而他清晰地听到关门前对方清冷没有温度的话语回荡在整个房间。

　　“初意，你没有心。”

　　暮色在地平线上缓慢晕染开来。

　　餐桌上四菜一汤腾起的热气早已消散，初意蜷缩在沙发角落，他第三次抚过手机，锁屏壁纸上的照片随息屏渐次暗淡。

　　分针碾过六点半的刻度时，急促的拨号音开始切割寂静，可听筒里只传出冰冷的忙音。

　　初意突然猛地起身，灰色毛毯掉落，身体因激动而摇晃不定，慌乱之中，手臂扫到了桌边的玻璃杯。

　　杯子碎裂的瞬间将他的脚腕划伤，尖锐的疼痛瞬间传遍他的全身，鲜血从伤口涌出，将可爱的小猫拖鞋图案染得斑驳淋漓。

　　这突如其来的伤痛让初意倒吸一口凉气。

　　他顾不上处理伤口，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楼道里的感应灯感应到他的移动，依次亮起昏黄的光。

　　夕阳折射出钻石般光芒缀满城市，却在短短十几分钟内转眼被乌云吞噬干净，一切都失去生机活力。

　　初意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越过寂静，无人的保安亭，围绕着一圈又一圈的教学楼，一间又一间的教室来回寻找。

　　初意脖颈上的青筋随着急促呼吸突突跳动，嗓音带着破音的嘶哑一声又一声的呼喊。

　　“芜昭，你在哪？”

　　他走到最后一栋教学楼前，不停地拨打着一直忙音的电话，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衬衫。

　　终于，他在安静的环境中听到了离他很远的铃声，初意一层一层地扫视着眼前的教学楼，判断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当他即将扫到最顶楼的楼层时，他感觉到那道铃声，离他越来越近，似乎是在他头顶上发出的一样，他正准备抬头一看。

　　那东西就像断线风筝般发出尖锐的破风声急速下坠。

　　伴随着“扑通”的一声，人体与水泥地面亲密接触的瞬间迸发出骇人的脆响。

　　铃声骤然停滞，屏幕破碎。

　　温热的血珠如同失控的精灵，不受控制地溅上了初意微微颤抖的唇线上，那一丝凉意与血腥味交织在一起。

　　欲滴的玫瑰花瓣悠悠飘落而下，轻柔地洒落在蔓延开来的血泊之中，层层堆叠，将两人紧紧拥在一起。

　　自此，无私神明彻底缴械投降，心甘情愿戴上镣铐成为囚徒，陷入沼泽之中，其一生不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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