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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婚
景宁七年,安阳伯府
夏末的暑气丝丝缕缕钻在墙砖与皮肉之间微小的缝隙,燥热又粘腻,素白灯笼连绵在檐下,仿若未落的雪,森森白光照在堂中两具沉木棺椁之上,照得孤寂的府邸更早些进入了萧瑟的秋
披麻戴孝的少年失魂落魄的跪在队伍最末端,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张满月般白皙细嫩的脸沾着泪痕,手中紧紧攥着透出油腥气的纸包,粘腻潮湿的触感浸透手心
祁醉月颤着手打开油纸包,其中是早已受潮的糕点,破碎的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两颗滚烫的泪珠砸进碎屑,更显得狼藉
那是大哥出征前塞给她的糕点
棺椁中葬的是她的父兄,安阳伯与世子,在数月前北疆战死
“夫人,夫人……”堂外侍女匆匆忙忙跨过门槛,打破一室寂静。她顶着众人的目光小步跑到灵堂最前头,那处是主母所在的位置,形容威严、身形高挑的女人垂眸听着侍女的耳语,眼神骤然一凛!
“五丫头,你跟我来。”祁醉月怔愣了片刻,心中一紧,看着主母已大步走出灵堂的背影,才如梦初醒般慌慌张张起身,腿跪的麻了,有些不听使唤,侍女眼疾手快搀起她,主仆二人跌跌撞撞向外走去
祁醉月,大名祁璞,因年岁尚小尚未取字,乃安阳侯妾室所出,上头姊兄四个,是伯府行五的女公子
“……母亲?”祁醉月追上女人后小步走在其侧后方,发觉是往偏厅方向去,便怯生生开口:“出了何事?”
主母邹夫人目不斜视,颇有些烦躁的捻了捻佛珠,静默片刻,长叹一声:
“长庆伯府来人,说是有关……你的婚事。”邹夫人终于舍得分她一丝目光,祁醉月呼吸一滞
她确有一未婚夫婿,是长庆伯府的幺男柳凤,将来要嫁与她做正夫,也算门当户对
祁醉月一想起那人颀长的身影与秀丽的眉眼,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她垂首掩盖通红的耳根,却又不由得疑虑为何他会在这种时候前来
是来……安慰她的吗?
“邹著作,听闻安阳伯与世子战死,我等听闻乃痛心疾首啊,还请夫人节哀,可今日上门,却是有要事相商,望夫人……体谅。”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笑呵呵迎上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容貌昳丽、眉宇间透着傲气的少男,莫约十六七岁的模样,此时正不耐烦的玩着衣袖
邹夫人乃宫中藏书阁著作,与长庆伯一同在朝为官
“有话便说,不知长庆伯有何贵干,竟顾不上体面,今日带着……这些东西,登门我安阳伯府?”邹夫人蹙眉,眼神如寒霜般扫向面前几人,抬东西的仆役纷纷低眉垂首,长庆伯呵呵笑了两声,不紧不慢的理了理领口,凉凉扫了一眼同样蹙眉躲在邹夫人身后的祁醉月,语气颇为倨傲:
“邹著作莫怪,此乃情非得已,如今贵府遭了此事,四公子又……唉,这婚事呢,怕是不合时宜了些……”
“长庆伯要退婚?那如此推脱可就无趣了,五丫头尚年幼,婚事本就定在三四年后,到时丧期已过,于情于理都并无不妥。”邹夫人按了按眉心,因着几日未合眼已疲惫至极,此时却强撑着精神挺直了腰板与长庆伯这老狐狸周旋:“若有何不满,长庆伯直说便是。”
“邹姨母,容晚辈多嘴,如今世叔生前的兵队早已归入成王殿下麾下,祁三哥又是文人,重振门楣怕是艰辛,凤性情不佳,若是嫁入贵府,怕是委屈了妹妹。”柳凤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话语却丝毫不客气
祁醉月瞳孔骤缩,猛然的看向那昳丽少男,她下意识摸向腰间荷包,虽做工粗糙她却爱若珍宝,只因那是柳哥哥前些日子亲手绣了赠予她都,如今怎的……!
她看向那几口系着大红绸缎的木箱,只觉得刺目
如此羞辱!
邹夫人并未接茬,只是拍了拍祁醉月颤抖的肩
“邹著作,我这孩子我晓得,脾气是急了些,可此话也在理,若是他嫁入贵府,怕是会扰得众人不得安宁,定要寻位强势些的妻主才是,此番也是为贵府着想,还请夫人莫怪。”长庆伯笑着揉了揉柳凤的头发,看向祁醉月的眼神中却尽是轻蔑
“且五公子年岁还小,相信定能另觅佳婿,你说是吗,邹著作?“
“……既如此,长庆伯,借一步说话。月儿,你便和柳公子等在此地罢。”邹夫人手背青筋暴起,却还维持着端庄,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扔下不知所措的祁醉月便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往外走去
“柳哥哥,到底为什么?”祁醉月眼看着主母与长庆伯离去,转头看向漫不经心依靠在墙边的柳凤
“……别这么叫我,你我已无任何关系。至于为什么……”柳凤嗤笑:“像你这种蠢货,只会些算账的奇技淫巧,我记着你前些日子在族学考核又不过是中游,我若是嫁你,岂不是委屈了我?”
“那你……当初为什么答应这门婚事?你若是多有不满,早说便是,何苦在今日这等时节上门?!”祁醉月鼻头一酸,眼中顿时蓄满热泪,“小人!”
前厅正在烧纸,呛鼻的烟灰飘飘摇摇随风卷到次,祁醉月吸着烟气,热泪不自觉滚落着砸进灰烬中
柳凤说着,一步步逼近她,祁醉月猛得退后一步,他俯下身,恶意满满的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个蠢丫头懂什么?如今你安阳伯,不,应该叫安阳侯了吧?安阳侯府不过外强中干之辈,你父亲昔日麾下早已编入成王殿下军中,你,又不过是个毫无前途的傻子,我凭什么还要嫁你?”
“当初应下,不过是看在你父亲与大哥的面上,你该不会真以为你是什么香饽饽了吧?祁璞?”
柳凤毫不掩饰面上讥讽之意,修长手指重重戳在祁醉月额上,她退后一步,包着眼泪捂住了殷红的额头,死死瞪着面前得意洋洋的少男,祁璞是她的大名,醉月是乳名,平日里身边人大多唤她乳名
“我看安阳侯府不日便要没落,而我父亲和长姐得了成王赏识,刚晋了官,莫怪我没告诉你,人往高处走,我为自个儿,再正常不过了。”柳凤摊手耸肩,他一向看不起这个小自己三岁的未婚妻,向来都是将她当作孩童高高在上得戏弄
“那你就选在我父兄将要下葬时退婚?柳凤,你有没有良心?你们长庆伯府就是这样的教养?我阿爹和大哥待你这样好,你们就带着这种东西,来羞辱我、羞辱侯府?混账!毒夫!”
祁醉月气得浑身发抖,红绸像血般映着屋外素白的灯笼与自己身上的孝服,祁醉月喉头涌起一阵腥甜,无比恶心。她绞尽脑汁地搜寻骂人的话语,她大力扯下腰间荷包,连带着一枚玉佩狠狠砸在柳凤的俊脸上
啪!!玉石碎裂之声在空旷的屋内炸响,柳凤被砸得偏过头去,玉佩落在地上碎了满地,祁醉月气喘吁吁的维持着砸出去的姿势,喘了半晌才慢慢放下手来,颇有些心虚的在衣服上抹了一把
“你……你敢砸我?!”柳凤捂着被砸的侧脸,不可置信目眦欲裂的狠狠瞪向祁醉月,“你活腻了?!”
柳凤简直懵了,他这个未婚妻向来温顺,从前被他欺负的脑袋磕了大包都没把他供出来,现在居然敢打他了?
双方侍从都瑟瑟发抖,无人敢上前拉架
“砸的就是你!忘恩负义的狗贼!!”祁醉月心底那一抹心虚一扫而空,她攥紧拳嘶吼着,“你、你竟敢在阿爹和大哥的丧礼上干出这种事!你不得好死!!”
“呵呵,你还真爱你爹你哥啊,你还真以为他们是战死的?他们……”柳凤仿若突然意识到失言,突然捂上嘴
祁醉月心尖一颤,难得父兄不是战死的?她急得上前扯住柳凤的衣领,“你说呀!到底为什么?!”
“别问了!你别给脸不要脸!我退婚是为了你好,你若是识相,便快些应下,别作出这番纠缠不休的姿态,恶心!”柳凤突然挣脱开,却被祁醉月一拳砸肚腹上
“啊!贱人!”柳凤尖叫着一掌推开了祁醉月
眼看着柳凤赤红着眼上前,一道暴喝制止了即将动手的二人
“放肆!!”
邹夫人脸色铁青的大步走来,一把扯开祁醉月护到身后,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咬牙切齿的柳凤,冷声开口道:“长庆伯府真是好教养,在我安阳伯府,跟我家孩子动起手来了?”
“胡说!我……”柳凤涨红着脸正想反驳,却看见父亲惨白着脸色冲他摇了摇头,这才闭上嘴
“邹著作,您看,咱们着都是为了孩子,婚约之事,便作罢吧。”长庆伯清了清嗓子,“犬子无礼,我替他给您赔罪,只是这聘礼……”
他意有所指的看向那几抬木箱,那是安阳伯在世时给长庆伯府的聘礼,如今一并都送回来了
“便赠予长庆伯府,为柳公子作陪嫁吧。”邹夫人冷笑着掸了掸衣角,“只是长庆伯莫非忘了,丧期不得嫁娶,自然也不得退亲,如此,便在三年后退还婚书吧,至于这三年,便当没有这门婚事。”
邹夫人的声音陡然提高,其中暗藏的怒意震慑住了在场众人“今你立誓三年后退还婚书!若还敢胡搅蛮缠,本官别的没有,倒是日日与笔墨打交道,当今本官在皇上面前参长庆伯府一本,看看皇上是信你,还是信本官这个郡夫人!”
“求之不得,也希望贵府能守信,莫要纠缠不休!”长庆伯也来了脾气,长长“哼”了一声,在契约上按下了手印
“祁璞,你我之间,从此往后,再无瓜葛,你好自为之。”柳凤走前,极其淡漠的瞥了一眼眼眶通红的祁醉月,刻薄的话语从殷红的薄唇中突出,砸的祁醉月呼吸一滞
待柳家父子离去后,邹夫人倏然泄气,她喘着粗气,一脸颓唐的跌坐在木椅中
“……月儿。”邹夫人低低唤了一声,祁醉月蔫巴巴的走上前,邹夫人虽非她亲生母亲,但却允她亲生母亲黎姨娘亲自带她,又将她记在自己名下,平日也不曾苛待,祁醉月待她很是亲近
“母亲,我……”祁醉月不安的绞着手,低眉顺目的挤到邹夫人身侧,“我知错了……可是阿爹和大哥哥……”
“你何错之有。”邹夫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月儿,你爹和大哥的事,你不用管。我想着,将你送去学宫念书,可好?”
祁醉月震惊抬头,她在此之前一直在族学中念书,因此尚未取字,若是前往朝廷开办的学宫……不过为何邹夫人此时突然提及此事?
“那柳家小子无非是看不上你!觉着你碌碌无为,他嫁过来跟着你没好日子过,他自负美貌,想着得了成王青眼,将来能爬更高,未免也太心急了些。”邹夫人冷哼一声,“长庆伯这个蠢货,也不想想,从前是怎么求来这门婚事的。”
“况且眼下是什么时候……!他们便这般落井下石!”邹夫人狠狠一拍桌,祁醉月吓了一跳,慌忙拉住她的手,邹夫人摇摇头,将脸埋进了掌心
“醉月,你不笨。”邹夫人的声音缓和了些许,”算学并非奇技淫巧,只是算学只有学宫教授,如今你三哥承袭爵位,你便是安阳侯的亲妹妹,你若想学,我与你哥哥便送你去。”
“可丧期……”
“眼下不是往常了,月儿。”邹夫人打断祁醉月的话,“天下刚定,几乎家家有丧,若是谨遵礼法,又如何能过得下去?况且这并非宴饮,而是策问,你父亲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我总得为你寻出路才是。”
“月儿……多谢母亲。”祁醉月鼻头一酸,险些落泪,她拉过邹夫人的手贴在脸颊上,一股脑把眼泪都蹭到了邹夫人的手掌心
“如此,你便备着,三月后学宫祭酒在学宫内部办雅集,去的都是自己人,你还在丧期,不便参宴,祭酒同我说,那算是你的入学策问,我替你接了请帖,你便去吧。”邹夫人被逗乐了,她克制地勾了勾唇角,拿着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弹了祁醉月一个脑瓜崩
“去吧,去看看你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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