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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燥
凌晨十二点。
指针在钟表盘上一下下敲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公寓里被无限放大。温秋缩在沙发角落,额前散乱的刘海黏在汗湿的额头上,露出的眉峰拧成一个紧促的结,眼底积着化不开的青黑——那是连日失眠刻下的痕迹。
她盯着闹钟上的银白指针,觉得每一声“滴答”都像凿子,一下下凿在自己太阳穴上,钝痛又烦躁。抬手把闹钟狠狠扣在桌面上,黑暗里,那声响却像长了脚,钻进耳朵里,赶都赶不走。
她住的公寓在城市边缘,是套老旧的一居室。窗户很大,双层玻璃挡不住夜里的风,呜咽着从缝隙钻进来,把客厅那盏廉价吊灯吹得晃晃悠悠,昏黄的光影在墙上明明灭灭,映得她蜡黄的脸颊忽明忽暗。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袖,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细瘦却骨节分明的手腕,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的破洞,指甲缝里还沾着下午吃薯片时残留的碎屑。楼下车流早没了声,远处工地的塔吊杵在月光里,巨大的剪影一动不动,像个沉默的巨兽,监视着她这颗在城市里毫无生气的尘埃。
温秋瘫在沙发上,腿上摊着本翻开的《百年孤独》,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她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视线黏在天花板的裂缝上,那道裂缝从墙角斜斜地爬过来,像道丑陋的疤痕,提醒着她这房子和她一样,都是被挑剩下的次品——没人疼,没人要,连存在都透着股多余的意味。她的眼神空洞得厉害,瞳孔里映不出半点光,只有无边无际的茫然,仿佛灵魂被抽走了大半,只剩一具躯壳在硬撑着。
“啪嗒。”
桌上的玻璃杯突然倒了,透明的水在木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像摊开的墨迹,嘲笑着她连维持这点微不足道的秩序都做不到。她慢吞吞地爬起来,动作迟缓得像台生锈的旧钟,膝盖在沙发边缘磕了一下,她只是皱了皱眉,没哼一声——这点痛,比起心里的荒芜,实在不值一提。
走到桌边把杯子扶起来,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那刺骨的寒意让她瑟缩了一下,这才勉强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地板上有包拆开的薯片,碎屑散得到处都是,是她下午百无聊赖时的杰作。红色的包装纸皱巴巴地团在那里,跟她此刻的心境一模一样。她低头看着那些碎屑,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露出的牙齿泛着淡淡的黄,下唇还有一道刚被自己咬出来的红痕。现在它们安静地待在那里,和她一样,在这空旷的房间里,等着被时间的洪流彻底掩埋,连点痕迹都留不下。
“他妈的枯燥。”
她又一次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股狠劲,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嚼碎了咽下去。说话时,脖颈处的青筋微微跳了跳,眼神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戾气,很快又被麻木取代。生活于她,就是这永无止境的重复:醒来,对着空白的天花板发呆;吃饭,味同嚼蜡地往嘴里塞着不知道什么味道的东西;睡觉,却总要熬到凌晨,被无边的无聊和疲惫扼住喉咙,喘不过气。
她只有人身,没有人生。
这想法像根毒刺,在她心里扎了许多年。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是个多余的人。福利院的阿姨们穿着统一的制服,笑得温和又公式化,却从不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领养家庭的父母客气疏离,给她买最好的衣服,做最精致的饭菜,却从不问她开不开心,想不想去公园玩。后来她长大了,拿着攒了很久的钱,独自搬出来住,拥有了这间可以称之为“家”的公寓,却发现自己依然是孤身一人,漂浮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没有锚点,也没有方向。
墙上的挂历翻到了下个月,日期下方用圆珠笔写着“医院复查”。那是她和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带着强制性的联系。上次去医院,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地说她没病,只是“情绪有点低落”,然后开了些助眠的药,叮嘱她“多出去走走,找点感兴趣的事做”。
感兴趣的事?温秋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近乎嘲讽的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眼角的细纹被拉扯出来,显得格外沧桑。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就像对什么都不抱期待一样。
手机屏幕亮着,停在一个社交软件的界面,列表里躺着几个许久没联系的名字,对话框永远停留在“你好”“在吗”的客套上。她曾试着找人聊天,可那些敷衍的回复和尴尬的沉默,只会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有一次她鼓起勇气给一个“朋友”发了条长长的消息,诉说自己的迷茫,对方却只回了个“哈哈,你想太多了”,然后就没了下文。从那以后,她再也没主动打开过那个软件。
“叮——”
冰箱发出一声轻响,提醒着里面还有半盒过期的牛奶。温秋走过去打开冰箱门,冷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短袖,露出的胳膊细得像芦柴棒,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冰箱里除了那盒牛奶,只有几罐啤酒和一瓶廉价的沙拉酱。
她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时,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仰头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刺激,她皱紧眉头,眼眶微微泛红,却不是因为难过,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应。可这刺激没能驱散她心头的寒意,反而让那股空虚感更加汹涌。
她靠在冰箱门上,看着客厅里那盏孤零零的落地灯,灯光昏黄,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个扭曲的怪物。她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影子,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凉的空气。那种真实的虚无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她捂住嘴,弯下腰,好半天才缓过来,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真他妈的可笑。”
她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凉。笑到最后,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滚烫地砸在手臂上。
她偏过头,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动作粗鲁,却没把眼泪擦干,反而让泪痕在脸颊上晕开,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衣服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久到以为自己的泪腺早就干涸了。可现在,这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停不下来。
她不是没想过结束这一切。那些深夜里,当无聊和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时,她也曾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想象着自己跳下去的样子。
可每次,“怕疼”这两个字就跟救命绳似的把她拽回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的皮肤光滑却脆弱,光是想想锋利的刀片划下去的痛感,就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冷。不是因为留恋,只是因为那一下的钻心难受,她实在承受不住。
啤酒罐空了,她捏扁了扔进垃圾桶,发出闷闷的声响。房间又静了,只有墙上的钟还在不知疲倦地走,“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在催她,催她赶紧找点什么刺激的事,不然就得被这无聊活活憋死。
她踉跄着走回沙发,抓起旁边的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屏幕上还停留在《无畏契约》的启动界面,荧光映在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让那双空洞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鬼使神差地,她点了进去。
加载界面的光影在她脸上跳跃,蓝紫色的光映得她苍白的脸颊多了几分血色,额前的刘海被她胡乱扒到脑后,露出饱满却带着倦意的额头
她盯着那个熟悉的“贤者”图标,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这是她最近唯一能称得上“爱好”的东西,也是她唯一能找到存在感的地方。在虚拟世界里,她不是那个多余的温秋,而是能给队友带来希望的奶妈,是靠精准治疗和护盾撑起半边天的守护者。
“匹配中……”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把剩下的那点啤酒灌进嘴里,然后把手机架在沙发扶手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熟练地调出手感最顺的键位,眼神也变得专注起来,刚才的麻木和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锐利。
游戏开始的瞬间,她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一丝活力。选英雄界面,她毫不犹豫地点了贤者,购买界面飞速买下技能核心和轻型护盾,耳机里传来队友略显稚嫩的呼喊:“奶妈稳住,我们冲B点!”
温秋的指尖在屏幕上翻飞,贤者的身影在狭窄的通道里灵活移动。她紧抿着唇,眉头微蹙,眼神死死锁定屏幕,连呼吸都放轻了。队友被对方的捷风架枪击中,血量瞬间掉到一半,她立刻反应过来,指尖轻点释放“治愈脉冲”,淡绿色的治疗光波笼罩队友,血量条飞速回升。“谢了奶妈!”耳机里传来队友的欢呼,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虽然只是一个极淡的弧度,却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隙。
紧接着,对方的猎枭扔出烟雾弹封锁视野,队友陷入混乱。温秋眼神一凛,迅速切换技能,“屏障投影”精准落地,淡蓝色的护盾挡住了对方的火力输出。她趁机绕到侧方,“星体束缚”精准命中对方突进的决斗者,配合队友完成淘汰。
屏幕上弹出“助攻”提示的瞬间,她的肩膀微微放松,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指尖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奶妈牛逼!这波保人太关键了!”
“秋姐的盾永远能挡在最前面!”
聊天框里弹出的称赞像暖流一样涌进心里,她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是久违的、真实的羞涩和喜悦。
她握着手机的手更稳了,眼神也越发坚定。接下来的战局里,她全程保持高度专注,队友残血时,她总能第一时间赶到,治愈脉冲和复生技能衔接得毫无破绽;对方发起总攻时,她的屏障投影和星体束缚总能恰到好处地打乱节奏,为队友创造反击机会。
她的呼吸随着战局的起伏而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她却顾不上擦。眼里只有屏幕上的战局,只有队友的血量条,只有贤者那抹白色的身影在战场上穿梭,像一道希望的光。
一局打完,结算界面弹出“胜利”二字的瞬间,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紧绷的肩膀彻底放松下来。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扩散到眼底,让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光亮。她看着结算界面上自己的治疗量和助攻数,手指轻轻摩挲着屏幕上贤者的头像,心里那点因为游戏胜利而产生的、微不足道的“开心”,像颗种子,在荒芜的心田里,悄悄发了个芽。
她又开了一局,再一局……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她布满血丝却依旧明亮的眼睛上。手机电量提示在闪烁,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玩了整整一夜。脸颊因为熬夜而泛着疲惫的潮红,眼底的青黑也更重了,可眼神里的麻木和绝望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浅浅的、真实的鲜活。
放下手机的那一刻,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但心里那点微弱的愉悦感却没有消失,像一团小小的火苗,在胸口轻轻燃烧。她知道这开心转瞬即逝,就像这游戏的胜利一样,下一局可能就是惨败;她也知道,天亮之后,她依然要面对那枯燥无味的生活,依然是那个没人在乎的温秋。
可至少在刚才,在那些专注于游戏的瞬间,她不是一无所有。她被需要,被称赞,被队友依赖着——那种感觉,比任何安慰都管用,比任何药物都能让她暂时忘记痛苦。
温秋蜷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第一次没有觉得天亮是一种负担。她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未散去的笑意,疲惫感终于战胜了失眠的困扰,意识渐渐模糊。
这一次,她没有被黑暗和绝望包裹,而是带着虚拟世界里的那一点点光亮,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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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