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吉日

　　永和九年，洛都城内，春日细雨。

　　卫国公府门前，守卫森严，小厮们着急卸了一车的箱子，又赶忙把每只马腿用布包裹住，生怕马蹄发出声响，吵醒房内之人。

　　院中，透过窗，顾辰正在案前处理军务，近卫龙渊行色匆匆进了门，俯到顾辰跟前，不敢大声，“主子，公子还是不让人伺候沐浴，好在一个时辰前已经睡下，只是李太医说……公子还会偶尔惊醒，问…要不要给公子服些安神药……”

　　细风吹着窗，顾辰瞧见廊外正有侍女来来往往，海棠花被碾碎在青石路面，泛出一片红晕，顾辰道：“不用了，服太多药会伤身。院子里海棠花落了，叫人打扫干净，别让公子醒了…见着伤心……”

　　“是，主子。”龙渊转身准备出门，又被顾辰叫住，“回来，你鼻尖有血，擦掉。”
　　龙渊吓得一哆嗦，慌忙用袖子胡乱抹了两下，道：“啊……公子应该没看到……”
　　案上的人，慢慢把笔放下，“把人杀了，别闹出大动静吵到公子睡觉。”
　　龙渊听罢，方才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心中一阵欢喜，嘴上也开心道：“主子，您终于下令了，他们活着，只会扰公子心烦！我这就去传令。”
　　“嗯，去吧……”
　　日上三竿，来的是阵急风，凉飕飕的，顾辰还是不放心苏时，悄悄去了栖棠。刚进门，便看见苏时坐在床上，整个身体蜷缩着，只穿了一层薄纱底衣，隐约露出身上的伤口，透着红，顾辰心中一紧，赶忙上去把人揽入怀中，眼里全是怜惜，“你醒了，是不是又做梦了？”

　　“没有。”苏时颤抖着嘴唇，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
　　顾辰把他抱的更紧，窝在怀里，苏时整个人像碎掉的白瓷，耳边尽是昨夜的哀嚎。

　　顾辰顿时觉得心口一阵痛楚，抚着苏时的额头，说道：“别怕，我们已经回来了。”

　　苏时不语，只垂着眸直直看着自己指尖的血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玉一般，落在顾辰肩上，“血…这……血………”

　　顾辰立刻握住他的手，盖住血迹，“这……这是我身上的血，你不小心沾上了，别怕…别怕。”

　　苏时摇头，压抑半日的痛让他整个人止不住颤抖，外衫滑落在地，他瘫软在顾辰怀里，再也没了力气，只不停说着：“不，这血……是师父的，这是师父的……”

　　“不是……这是我的……别怕…别怕……”顾辰手足无措，只能抱紧苏时，他后悔了……三年前，他若重新回到蛰仙谷，宁愿不在那晚，误入苏时院中……

　　***

　　永和六年。

　　洛都的大雪已经下了数日，黄昏，诏狱门前只剩几名杂役，裹着寒风扫着长街的雪。

　　“啪！啪！啪！”鞭子声透过长长的甬道，诏狱内，空气中夹杂着潮湿的血腥味，顾辰被褪去了官服，只剩一身底衣，绑在刑架之上，正受着鞭刑。
　　“什么少将军，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等着问斩吧！”狱卒低声说着，手上的鞭子一次比一次用力，
　　顾辰低着头，微闭着双眼，额头沁着汗珠，脸上脖子上，满是溅的血渍，身上的伤口正火辣辣地疼。
　　他知晓锦衣卫的换班时辰，现在算来，他被打入诏狱已经整整三日。
　　鞭子落在身上，“四十鞭……”顾辰心里正数着鞭子，诏狱大门被重重推开，镇抚使冯添裹着大氅进来，整张脸隐在帽中，胡子映着天井的光，露出惨白色，他走的极快，一只手上托着个冰柱，用绣工精湛的粉色帕子裹着，露出尖端，另一只手随意地把大氅解开，扔给身后跟着的锦衣卫，抖了抖身上的薄雪，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顾辰，径直走过去。
　　到了顾辰面前，冯添竟然立刻换了方才的脸色，嘴角弯起，眼睛也眯着笑：“冯添见过大公子，大公子如今还是不愿开口？”

　　冯添这一声大公子叫的极甜，听得出是为了讨好顾辰，却又用不对嗓子，不是太监，却比宫中太监的声线还要媚些。听得顾辰十分想作呕。

　　顾辰抬眸看着他，也不作声，一双丹凤眼微微轻挑，没有半分柔美，反而多了几分桀骜。

　　冯添盯着顾辰眼睛，笑道：“人人都知大公子八岁随父去边疆，十六岁便在战场杀敌，您的父亲，卫国公顾雍顾大将军，手握大乾三十万兵马，哎……大公子会投胎，身份何等尊贵……我们高攀不上……冯添…自然也不敢得罪您，得罪这卫国公府。”
　　冯添熟知顾辰的性子，知道他不会轻易开口，没多等，看了眼顾辰，就又说起话，只是声音比方才大了许多，拱起手，多了点装腔作势：“可冯添效忠皇上，是为皇上分忧。如今，冬日围猎皇上遇刺一案，尚无证据说大公子是被冤枉，那刺客既是你北城兵马司之人，还一口咬定是大公子所派，冯添便应按律法办差，这卫国公府，我冯某也算是攀上了……”

　　冯添朝顾辰又拱手一拜，上前，幽幽说了句：“还望大公子体谅。”

　　顾辰嘴角勾起，提了口气，冷声道：“放心，以后自然会体谅你。”

　　“哈哈哈，好～”冯添见顾辰终于接了话，顿时大笑，又凑近顾辰耳边，阴森森地说：“来之前接到消息，刑部尚书刘齐刘大人，没能扛过替皇上挡的那一剑，今夜，死了。死前，还唤着大公子的名字，这得多恨……大公子。”

　　顾辰微微一怔，刘齐竟然死了？

　　冯添紧紧盯着顾辰，抬手拨了拨顾辰挡在前额的头发，又朝身后锦衣卫挥了挥手：“来人呐，喂大公子喝酒，请大公子…也送一送咱们刘大人。”

　　“是！”身后锦衣卫领了命，拿起酒杯，上前抬起顾辰的下巴，把酒强行喂进了顾辰嘴里。

　　“咳咳咳……”
　　顾辰反应不及，随即被酒呛得轻咳了几声，喘着粗气。他想反抗，奈何绳子把他全身绑得紧，丝毫动弹不得。

　　冯添笑道：“我念在你父亲半月前刚刚凯旋，不忍对你动用重刑，可你竟不知好歹，一个字都不愿交代，难不成，大公子觉得…有朝一日，还能安然无恙出我这诏狱？”

　　顾辰正感到一阵眩晕，又有点经受不住伤口的疼，低头喘息着，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冯添，眼中寒意凌然。

　　冯添笑着，摩挲着手上的冰柱，厉声道：“先是涉嫌刺杀皇上，如今这刑部尚书又死了，大公子，恐怕……你出不去了！”

　　说罢，他凑近顾辰，手指裹着刚才那粉色帕子，撕开开顾辰上衣，露出整个上身。顾辰忍不住握紧拳头，冯添道：“近日多雪，天气寒冷，卑职来的路上，见檐上结了好些冰柱，大公子有几日没见着外边儿了吧，不如请大公子赏一赏咱们这洛都的大雪。”

　　冯添边说边用手上的冰柱划过顾辰胸口每一条鞭痕，顾辰身上新伤旧伤交织一起，疼的微微颤抖。

　　虽说那日刺客的确是北城兵马司之人，还当众指认是受他的命令，但皇上必定也知疑点重重，可在百官面前，不得不先把他打入诏狱。若背后之人想立刻置他于死地，必定早已准备了后手，会在他下狱后便拿出让他无法反驳的证据，但这三日只有冯添一人与他周旋，显然是没有证据。
　　“大公子，我劝您，招了吧……”
　　冯添话音刚落，听见远处大门又开，随着脚步声，顾辰抬头看到远处三人正匆匆朝他走来，顾辰惊讶，心想“这身形……是秦昭？他怎么来了……”

　　秦昭身后紧跟着皇上身边的两位太监，抬手远远指着冯添，冯添看到来人，心里一惊，“这秦阁老怎么亲自来了。”他连忙跑上前俯首迎接：“下官拜见秦阁老。”

　　秦昭站定，没有看冯添，更没有回应，接着从怀里掏出一物。

　　顾辰一看那东西，顿时松了口气：“来了，是圣旨。”

　　在场的人自然也认得，一个个跪下等着接旨。
　　秦昭却没宣读，顺手把圣旨直接递给了冯添，道：“皇上英明，冬日围猎刺杀一案，现已查清，并非顾辰所为，你，立刻把人放了。”秦昭言词冷厉，吓得冯添不敢抬头，颤颤巍巍地打开手中圣旨仔细看了，也不敢多问，眼珠一转，朝着旁边锦衣卫挥了挥手：“快把大公子放了，这几日真是委屈他了。”
　　“是。”
　　见顾辰从刑架上被解开，秦昭立刻上前扶着顾辰，关切道：“老夫已经查清刺客非你所派。刺杀一案，是前朝余孽所为，皇上也挂念你，特命我带着曹公公来接你回府。”
　　曹保宁在秦昭身后早就盘算该怎么说，作为皇上身边的大太监，他的话，不能说的太明白，还得让顾辰知道皇上挂念他。
　　“大公子，你没事就太好了。”曹保宁先寒暄了一句。
　　顾辰还光着上身，轻笑一声：“自然，我不能让那些盼着我有事的狗得逞，我得好好活着。”
　　曹保宁笑笑。
　　顾辰看着秦昭：“我还以为秦阁老一日就能查清真相，没想到用了三日。”顾辰说罢举起沾了血渍的手看了看，又看了眼秦阁老说道：“我可是等的苦呢。”
　　秦昭：“哎，我三日也没合眼，生怕你有事……”
　　“哼！”顾辰佯装生气。
　　“皇上现在还未就寝，命奴才们一定要把大公子亲自送回国公府才行。大公子若有委屈，等明儿见了皇上，可好好同皇上说说。这不，皇上他老人家还吩咐奴才带了手炉，让大公子回府路上暖手呢。”曹保宁不愧是皇上身边的人，他站的笔直，把暖炉托在手中，笑着看顾辰，丝毫没有奴才的样子。

　　顾辰没接暖炉，只说道：“那真是辛苦曹公公来了，替我谢过皇上。”

　　说罢，他回头看了眼还趴在地上的冯添。拿起桌上还未化的冰柱，转身放在冯添背上，冯添只觉得背后一凉，人趴得更低了。

　　“我这几日在诏狱，多亏有冯大人，把我伺候得挺好，就是有几日没玩儿骰子，手痒了。”顾辰又俯身在冯添耳边，学着冯添方才挑衅的样子，道：“改日我亲自请冯大人玩儿。”

　　顾辰说完，拿起旁边小太监托着的黑色裘皮大氅披上，又对着秦昭说道：“那就劳烦秦阁老和曹公公了，走了，回府睡觉。”
　　顾辰说罢，直接朝大门走。今日，他只要能出昭狱，这洛都大雪之下掩藏的，他定要翻个天翻地覆。
　　秦昭高声回了句，：“好！”便带着曹保宁一行人也出了门。
　　“恭送秦阁老，曹公公。”冯添望着远走的三人，直到大门关上，他恨得牙痒痒，念道：“顾辰，你还真是命硬……这次，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嚣张到何时……”

　　雪又开始下，甚至比白天下的都要大，卫国公府门前的长街，两侧各站了十几名带刀侍卫，龙渊和湛卢看顾辰下了马车，连忙迎上去。

　　龙渊打着伞，生怕雪淋着顾辰伤口，他看到顾辰身上的血痕，顿时握紧拳头，眼睛也湿了，带着哭腔说道：“谁这么大胆，敢对主子如此动刑，我来日必定千刀万剐了他。千刀万剐了还不够，我还要骂…骂他祖宗十八代！”

　　顾辰拍了拍他的肩：“好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没等龙渊回话，一旁的湛卢上马车前，拱手对着马车里秦昭说道：“见过秦阁老，我们老爷昨夜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秦阁老，便不出门相迎了。”

　　秦昭未下马车，帘子也只掀了条缝隙。

　　“无碍，替老夫问候顾将军，要好好养病。夜已深，老夫和曹公公还要回宫复命，快扶你家大公子回府好好养伤吧！”

　　湛卢：“是。”

　　顾辰胳膊搭在湛卢肩上，眼中带着戏谑的笑，朝马车扬声说了句：“老秦，回吧。”

　　见马车远离，湛卢和龙渊带着侍卫立刻跪下，拔刀插进了雪地里，齐声说：“恭迎大公子回府。属下们护主不利，请主子责罚！”

　　顾辰眼神犀利，盯着远走的马车：“都起来，不怪你们。这笔账不急，日后再算。”

　　“是！”

　　大门关紧，今夜，洛都的雪越下越大，府门前的车痕被掩盖，看不出痕迹，只剩一片白，只是，卫国公府又添了一盏红色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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