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祺局

作者:墨如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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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


      京城的夜晚是流动的星河,也是凝固的琥珀。

      晚八点四十七分,霓虹与车灯将长安街浸泡成一条泛着金属光泽的河。商业区的摩天楼群是这座巨大城市的晶体簇,折射着属于金钱、权力与欲望的冷光。就在这片光华最密集的地带,两辆布加迪黑夜之声一前一后,如两滴沉默的墨,滑入“凌云大厦”地下车库的专属通道。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被厚重的隔音材料吸收,只剩下引擎关闭后,那令人心悸的寂静。

      车门几乎同时开启。

      先下来的是沈江严。年近六十,但时间对他格外宽容,只在他鬓角留下少许银丝,反而沉淀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量身剪裁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恰到好处的笑意,那笑意浮在表面,并未深入眼底。他的目光扫过迎上来的侍者,略一点头,便转向身后另一辆车。

      林志新从另一辆布加迪中走出。与沈江严那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不同,林志新的姿态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是精心调试过的仪器,确保每一个角度都符合某种标准。他快步上前,笑容的弧度经过精确计算:“沈总,您先请。”

      沈江严笑了笑,并未谦让,率先走向通往顶层的专属电梯。林志新落后半步,侧身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自己车后座刚刚下来的年轻人。

      林骁关上车门。

      深秋夜晚的风已经有了寒意,穿透他身上那件面料精良但显然过于单薄的定制西装。他没觉得冷,或者说,身体的冷感被另一种更抽象的情绪覆盖了。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栋高耸入云、灯火通明的建筑。今夜,京城半个金字塔尖的人物或许都汇聚于此,美其名曰“行业交流会”,实则是一场资源与信息,意图与野心的无声置换。

      而他,是即将被摆上展台、明码标价的一件货物。

      电梯是全透明观光梯,急速上升时,脚下的城市迅速坍缩为一片迷离的光点。轿厢内只有他们三人,空气里弥漫着高级古龙水与一丝属于金属和皮革的冰冷气味。沈江严与林志新低声交谈着最近的汇率波动和某块地皮的竞标,用的是那种圈内人特有的、夹杂着术语和暗示的语言。每一个音节都透着计算。

      林骁站在靠后的位置,沉默地看着玻璃外虚幻的流光。电梯壁光洁如镜,映出他年轻而缺乏表情的脸。黑色短发一丝不苟,五官是无可挑剔的俊秀,介于少年的清冽与青年初成的棱角之间。只是那双眼睛,在璀璨的城市灯火背景下,却显得过于安静,甚至有些空茫,像两口封冻的井。

      “叮。”

      顶层到了。电梯门无声滑开,温暖、喧嚣、混杂着香槟、香水与野心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水晶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几乎在他们踏入会场的瞬间,那些看似随意分散的交谈圈子,便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向心力,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

      沈家和林家。

      这两家同时出现,本身就是信号。更何况,近几个月来,某些风声早已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圈子里悄悄流转。此刻,猜测似乎得到了无声的证实。那些目光在林骁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更长一些。审视,评估,好奇,夹杂着些许了然的、甚至略带怜悯的意味。

      林骁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细密的针,落在皮肤上。他挺直了背脊,下颌线微微收紧,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得体的、近乎空白的神情。他跟在两位父亲身后半步的位置,步伐均匀,不疾不徐,是一个完美的影子,一件无言的附属品。

      沈江严很快被人围住,笑容可掬地应酬着。林志新也迅速融入另一个小圈子,谈笑风生。林骁被短暂地留在原地,像一件被主人暂时搁置的行李。他并不介意,甚至有些庆幸。他从侍者的托盘里取了一杯苏打水,退到靠窗的角落,将自己半隐在厚重的丝绒窗帘投下的阴影里。

      窗外是京城无边的夜景,窗内是浮华浓缩的名利场。他静静看着,仿佛一个抽离的观察者。

      “林骁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还是个小孩子呢。”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女人端着酒杯走近,笑容满面,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扫视。

      林骁微微颔首:“王阿姨好。”声音清润,礼貌周全,挑不出错,也毫无温度。

      “真是一表人才。听说在京大读金融?真是虎父无犬子。”女人继续寒暄,话锋却悄然转向,“沈家大少爷今晚好像没来?你们年轻人,以后可要多走动走动。”

      林骁握着杯壁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抬起眼,看向女人,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标准化的弧度:“沈少爷事务繁忙。”

      女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见林骁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觉无趣,又夸赞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事务繁忙。林骁在心中重复这四个字,舌尖泛起一丝淡淡的涩。沈砚舟。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只有他自己能感知的、层层扩散的涟漪。

      三年了。

      从他在那个沉闷的家族宴会上,第一次见到被众人环绕、却神色疏离的沈砚舟开始,某种无法言明的东西就悄然生根。那时的沈砚舟,比起现在,或许少了几分迫人的气场,但那种与生俱来的、仿佛与周遭世界隔着一层玻璃的淡漠,却瞬间击中了同样感到格格不入的林骁。

      那不是精心设计的“偶遇”,至少最初不是。只是一次视线交汇,在那个充斥着虚伪寒暄的大厅里,沈砚舟的目光短暂地掠过他,没有任何情绪,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但林骁却记住了那双眼睛,深寂,漆黑,像是能吸纳所有光,却不反射分毫。

      后来,便成了有意为之。

      沈砚舟常去的马场,他“恰好”也在学习马术。沈砚舟出席的艺术展,他“碰巧”也对那位画家感兴趣。沈砚舟偶尔会去的那家远离城区的旧书店,他也成了常客。甚至沈砚舟在海外求学时,他申请的交换学校,也“刚好”在同一座城市。

      每一次“偶遇”,他都需要耗尽心神。计算时间,打探行程,调整自己的出现方式,不能太刻意,不能太频繁,要像一个自然而然的巧合。他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布下天罗地网,却要伪装成无意路过的旅人。他研究沈砚舟的喜好,分析他的人际,揣测他的情绪。他知道沈砚舟喜欢黑咖啡,厌恶甜腻的气味;知道他左手手腕内侧有一道浅淡的旧疤;知道他思考时会无意识摩挲拇指指腹;知道他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实则对认定的事有着近乎偏执的掌控欲。

      这场漫长而孤独的追逐,耗尽了他少年时代所有未曾言说的炽热与心力。他有时候在深夜醒来,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会感到一种彻骨的怀疑:值得吗?为了一个甚至可能从未真正“看见”过他的人,将自己活成一张精心描绘的图纸,每一笔都是为了靠近那个模糊的影子。

      他得不到答案。就像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偏偏是沈砚舟。或许只是因为,在那个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扮演角色的世界里,沈砚舟的“冷漠”显得如此真实,真实到近乎残酷,也真实到……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亲近感。他们都是被困在各自角色里的囚徒,只不过沈砚舟的姿态更高傲,而他的枷锁更隐形。

      “林骁。”

      林志新的声音将他从翻涌的思绪中拉回。他转身,看见父亲和沈江严并肩走来,周围的人群自然而然地让开些许空间,却又竖起耳朵,不愿错过任何信息。

      “发什么呆?沈总和你说话。”林志新语气温和,眼神却带着提醒。

      林骁瞬间收敛所有外泄的情绪,向前半步,微微躬身:“沈叔叔。”

      沈江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长辈打量晚辈的、略显挑剔的审视。那目光并非不悦,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几秒钟后,沈江严脸上露出笑容,那笑容比刚才应酬时真切了一些,他拍了拍林志新的肩膀:“林总,好福气啊。令郎真是出众,模样气度,比那些娇生惯养的Omega可强多了。”

      这话声音不高,但足以让附近几个竖起耳朵的人听清。周围响起几声了然的、附和的笑。在Alpha、Beta、Omega的第二性别框架下,沈江严这话,看似夸赞林骁比Omega更出色,实则是一种隐晦的定性——肯定了林骁作为“合适联姻对象”的价值,尤其是在沈家那位特立独行的继承人据说对Omega信息素不敏感、偏好Beta的传闻背景下。

      林志新闻言,脸上的笑容加深,皱纹里都堆满了谦逊的愉悦:“沈总过奖了,犬子愚钝,还得您和砚舟多多提点。”他话锋一转,状若自然地环视四周,“咦,今晚怎么没见到砚舟?我还想着让两个孩子先打个照面呢。”

      沈江严摆摆手,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无奈或别的什么情绪:“那混小子,说是临时有事,来不了。林总别见怪,他那个性子,被我惯坏了,不懂礼数。”

      “哪里哪里,年轻人有事业心是好事。”林志新连忙道,语气恳切。

      两人又就着“年轻人”、“事业”、“未来”等话题交谈了几句,语气热络,仿佛已是亲家。周围人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恭喜和奉承的话语开始试探性地飘过来。

      林骁垂着眼,站在林志新侧后方半步,依旧是那个完美的背景板。沈江严的夸赞,父亲的迎合,周围的暗涌,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的噪音,模糊而遥远。他的心跳在刚才沈江严提到“砚舟”两个字时,漏跳了一拍,随即被更汹涌的麻木覆盖。

      直到,林志新笑着说:“……以后林家这边,还得靠砚舟多帮衬这小子。骁骁,还不谢谢沈叔叔?”

      林骁依言抬头,准备重复那套练习过无数遍的、无可指摘的客套话。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沈江严,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对方身后不远处,刚刚从另一部直达电梯里走出来的人。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又压缩成尖锐的一瞬。

      水晶灯的光华流淌在他笔挺的黑色西装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凌厉线条。他独自一人,没有随从,甚至没有刻意放慢脚步等待任何人。他的出现并不张扬,却像一块磁石,瞬间攫取了这一区域所有的注意力和空气。交谈声诡异地低了下去,目光聚焦。

      是沈砚舟。

      他似乎刚从某个正式场合离开,或是要赶往下一场,眉宇间带着一丝未褪的、惯有的疏淡倦意。他的视线原本平静地掠过人群,却在某个瞬间,与林骁隔空相撞。

      没有惊讶,没有探寻,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沈砚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那眼神如同掠过一件家具,一片墙壁,一个无关紧要的标识。然后,他便平淡地移开了视线,径直朝着会场另一侧几位显然在等他的年长者走去。

      那半秒钟的对视,却让林骁浑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随即又轰然冲上头顶。耳边的喧嚣潮水般退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父亲和沈江严还在说着什么,周围人的表情微妙变幻,但他什么都听不见,看不清了。

      是他。

      真的是他。

      暗恋三年,步步为营,耗尽心思。无数个深夜的辗转反侧,无数次“偶遇”前的紧张演练,那些酸涩的期待,无望的等待,自我怀疑的煎熬……在这个被明确标价的夜晚,在他以为自己只是一枚被摆上棋盘的棋子时,棋局的另一端,赫然坐着那个他追逐了三年的身影。

      荒谬感如同冰水,兜头淋下,却瞬间被心底涌起的、更庞大的灼热情绪蒸发。那情绪复杂难言,有尘埃落定的恍惚,有夙愿得偿的战栗,有被当作货物评估的屈辱,更有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破釜沉舟的释然。

      原来,他那些精心设计的轨迹,那些小心翼翼的步伐,并非全然徒劳。它们将他带到了这里,带到了沈砚舟的棋盘上,即使是以这样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不是作为平等的对手,甚至不是作为值得注意的敌人,而是作为一桩家族交易里,被捆绑赠送的“筹码”。

      筹码。

      这个词刺痛了他,却也奇异地赋予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如果这就是游戏规则,如果他的价值仅在于此,那么……至少,他落在了沈砚舟手里。落在那个他观察了三年,试图理解了三年的男人手里。

      总好过别人。

      父亲带着掩饰不住喜色的声音隐约传来,拍着他的肩膀,向沈江严保证着他会如何“懂事”、“听话”。林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口封冻的井,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某种冰冷而锐利的光,一闪而逝。

      他微微侧头,避开父亲的手,目光再次投向沈砚舟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晃动的人影和晃动的光。

      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烙印,一个无声的确认。

      一切如他所“愿”。

      也如他所“料”。

      只是,棋局才刚刚开始。他这枚“筹码”,未必甘心只做一枚被动等待兑换的棋子。

      窗外的夜风似乎更猛烈了些,撞击着厚重的玻璃幕墙,发出低沉的呜咽。而窗内,浮华盛宴,正渐入高潮。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年轻人,和他眼中悄然燃起的、与这温文尔雅假面截然不同的冷静火焰。

      那火焰的名字,叫做不甘。

      也叫做,孤注一掷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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