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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壹 半张车票
黄昏的光像一层旧纸,昏黄、单薄,带着日落后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轻轻覆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那竹床是爷爷年轻时亲手编的,篾条早已被岁月浸成了深褐色,边缘磨得光滑,却仍在每一次呼吸的起伏中,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像一位垂暮老者在低声叹息。
林清蜷缩在爷爷身边,小小的身子几乎被爷爷枯瘦的手臂完全裹住。爷爷的手骨节突出,皮肤松弛得像晒干的树皮,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和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那是岁月和劳作留下的痕迹。指腹上还残留着常年握锄头、编竹筐磨出的厚茧,粗糙得像砂纸,却紧紧地攥着林清的手腕,力道大得有些反常,仿佛怕一松手,身边的孩子就会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消失。
林清能清晰地感受到爷爷胸腔里传来的声音,那不是平稳的呼吸,而是像破旧风箱被反复拉扯时发出的“呼哧——呼哧——”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的喘息,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又显得格外艰难,夹杂着隐约的咳嗽声,震得胸腔微微发颤。温热的气息拂过林清的额角,带着一丝淡淡的草药味和老年人体特有的气息,那气息萦绕在鼻尖,让林清莫名地感到心慌。
他抬起头,透过昏黄的光线,能看到爷爷的脸颊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原本就消瘦的脸此刻显得更加脱相。嘴唇干裂,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嘴角还挂着一丝未干的涎水,顺着下巴缓缓滑落,滴在胸前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爷爷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浑浊得像蒙了一层厚厚的雾,看不清焦点,却似乎一直凝望着林清的方向,带着一种林清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不舍,有牵挂,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
屋子里静得出奇,除了爷爷的喘息声和竹床的吱呀声,就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那蝉鸣也带着黄昏的慵懒与萧瑟,不复白日的聒噪。墙角堆着几捆晒干的艾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试图驱散屋子里弥漫的沉闷与不安。屋顶的椽子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灯芯跳动着微弱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让林清下意识地往爷爷身边缩了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啪嗒——啪嗒——”,是布鞋踩在泥土地上的声音,缓慢而沉稳,一步步靠近,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林清循声望去,只见门框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孤儿院的院长。
院长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白衬衫,领口平整,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衬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那是孤儿院特有的味道,林清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觉得有些陌生。院长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额前的几缕发丝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神情,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步伐轻缓地走了进来,生怕惊扰了床上的老人。
“老林,我来了。”院长走到床边,微微俯身,声音放得很低,像怕惊醒沉睡的人。他的目光在爷爷身上停留了片刻,看到老人虚弱的模样,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听到院长的声音,爷爷原本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脖颈,视线缓缓移向院长,然后又费力地眨了眨眼睛,目光重新落回林清身上,用眼神示意他再靠近一些。
林清顺从地往前凑了凑,几乎贴在了爷爷的胸口,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沉重的心跳和喘息。爷爷的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每移动一寸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最终颤抖着抚上林清的头顶。那粗糙的手掌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动作温柔得不像平时那个不苟言笑的爷爷。
“小清……”爷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每一个字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喘息,“你爸……没死……”
林清的身子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睁大了几分,难以置信地看着爷爷。他从未听爷爷提起过爸爸的消息,从小到大,每当他问起“爸爸去哪里了”,爷爷总是沉默不语,要么就是转移话题,久而久之,他几乎以为爸爸真的像村里有些人说的那样,已经不在人世了。
爷爷似乎感受到了他的震惊,手指微微用力,攥得更紧了,继续断断续续地说道:“他在……南洋……船厂……焊钢铁……” 每说几个字,就需要停下来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被……蛇头……扣了护照……”
“蛇头”两个字,林清是听说过的,村里有人出去打工,就是被蛇头骗走的,有的再也没回来。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疼又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爷爷休息了片刻,气息稍微平稳了一些,又接着说:“你妈……去北京……找律师……救他……” 说到这里,爷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和愧疚,“钱……被骗光……不敢回来……”
不敢回来?林清愣住了。他一直以为妈妈是不想要他了,是嫌弃这个穷乡僻壤,所以才一去不回。原来不是这样,妈妈是为了爸爸,是被骗光了钱,才不敢回来见他吗?巨大的委屈和心疼瞬间涌上心头,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砸在爷爷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让爷爷的手指微微一颤。
话音落,爷爷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任务,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息声比之前更加沉重。他挣扎着,用尽全力将手从林清的头顶移开,缓缓伸向枕头下方,枯瘦的手指在枕下摸索着,动作急切而慌乱,像是在寻找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林清看着爷爷费力的样子,想伸手帮忙,却被爷爷用眼神制止了。过了好一会儿,爷爷的手终于从枕下抽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因为用力,指关节都泛了白。
那是半张车票。
车票已经泛黄发脆,边缘有些磨损,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油迹和污渍,显然被保存了很久,并且经常被人摩挲。票面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北京—南宁”的字样,还有一些模糊的日期和车次信息,被油迹浸染得有些晕开,难以看清具体内容。那纸张薄得像一片枯叶,仿佛稍微用力就会碎裂。
爷爷颤抖着将这半张车票递到林清面前,然后用尽全力,将车票按进他的手心。他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了林清的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林清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疼,只觉得那半张车票带着爷爷手心的温度,沉甸甸的,压得他心口发闷。
“别……恨他们……”爷爷的目光紧紧锁住林清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恳切的祈求,声音虽然微弱,却异常坚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这几个字,像是用尽了爷爷最后的力气,说完之后,他的头微微向后仰了仰,喘息声变得更加微弱,眼神也有些涣散。
院长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眶也有些发红。他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缓缓落在林清的肩膀上。那只手宽厚而温暖,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却又像是一道无形的锁链,将林清从爷爷营造的最后温情中拉回现实,同时又像是一根浮木,给了他一丝支撑,让他不至于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崩溃。
就在这时,爷爷突然像是被注入了最后一丝力量,猛地仰起身子,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床沿的木栏,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浑浊的低吼,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最后一声:“带他走!越远越好!”
这一声嘶吼,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命令,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吼完之后,爷爷的身体猛地一软,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重重地倒回床上,抓着床沿的手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屋子里只剩下林清压抑的哭声和院长沉重的呼吸声。
院长下意识地看向床边的心电图仪器,那是村里的卫生员带来的简易仪器,屏幕上原本还在微弱波动的线条,此刻突然变成了一条平直的横线,“嘀——”的一声长鸣,尖锐而刺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也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暮色彻底降临了,像一块沉重的黑布,从天空中缓缓落下,压垮了屋顶的瓦片,也压垮了林清心中最后的防线。窗外的蝉鸣已经停止,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睡,只有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还弥漫着悲伤与不舍。
院长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林清从爷爷身边抱了起来。林清的身子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因为过度悲伤而显得有些僵硬。他没有挣扎,只是死死地攥着那半张油迹斑斑的车票,手指因为用力而蜷缩起来,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从林清的眼眶里滚落,砸在爷爷渐冷的臂弯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那温热的泪水,像是在替爷爷继续跳动的心脏,诉说着无尽的牵挂与不舍。
爷爷的手臂已经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凉而僵硬,曾经紧紧攥着他的力道,如今已不复存在。林清能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消散,被屋子里的草药味和消毒水味取代,心中的空洞感越来越强烈,仿佛被生生挖去了一块。
院长抱着林清,脚步轻缓地向门口走去。走过床沿时,林清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爷爷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已经闭上了,脸上没有了痛苦,只剩下一种解脱般的平静。昏黄的煤油灯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枯瘦的轮廓,显得格外安详。
那半张“北京—南宁”的车票,被林清紧紧攥在手心,带着爷爷最后的温度和嘱托,成为了他心中最珍贵的念想。而爷爷那句“别恨他们,要活下去”和最后的嘶吼“带他走!越远越好!”,则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伴随着他走进无边的暮色之中。
门外的风微微吹过,带着乡村黄昏特有的泥土气息和青草味,却吹不散林清心中的悲伤。他靠在院长的肩膀上,任由眼泪肆意流淌,攥着车票的手却越来越紧,仿佛那不是一张破旧的车票,而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希望与力量。
夜色渐浓,竹床的吱呀声不再响起,风箱般的喘息也归于平静,只有那半张车票,在林清的手心,承载着两代人的牵挂与期盼,在昏暗中散发着微弱而坚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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