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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司直
刑部死牢的地面总是湿的,混着陈年积血和霉烂稻草的味儿。
这味道我熟。
以前我在大理寺当差时,少卿大人总会在看完死刑犯后,用柚子叶水给我洗手,说要洗去这股子“晦气”。
可如今,我这双手怕是洗不干净了。
“喂,那个当官的小娃娃。”
黑暗里,有人往我这儿踢了块石子,“你家那块宝贝玉牌,到底是怎么碎的?”
说话的是隔壁栅栏后的少年,叫阿玄,十七岁,因为杀人进来的。
他旁边还缩着两个半大孩子,一个叫金泰,一个叫曹二。
我靠在潮湿的墙根,理了理身上那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囚服,慢条斯理道:“大概是,没拿稳吧。”
“嗤。”阿玄翻了个身,铁链哗啦作响,“你们这些贵人真有意思。五岁当官,十五岁坐牢。听说你那大理寺司直的官位,还是拿一块榛子酥换来的?”
我没反驳,甚至还颇为怀念地咂了咂嘴。
确实是榛子酥。
那是祯昌七年的事了。那时候我才五岁,因为吃了一块御赐的榛子酥晕倒,圣上为了安抚谢家,问我想要什么。
我指着大理寺卿身上的獬豸官袍说好看。
于是,圣上一挥手,我成了大理寺从六品的司直。
整整十年。
我坐在大理寺高高的案几后,脚踩不到地,手里拿着最甜的糖渍梅子,做着最狠的刽子手——给死刑犯的卷宗画圈画押。
人人见我都得尊称一声“谢司直”,哪怕他们眼底藏着深深的鄙夷和戏谑。
谁能想到,十年后,我自己也成了这卷宗里待宰的羔羊。
“玉牌碎了,就是欺君。”我平静地对阿玄解释,“御史台刘臻参了我祖父一本,说他摔碎先皇御赐之物,是大不敬。再加上‘私藏兵器’、‘怨望朝廷’几条罪状,谢家满门三十七口,这会儿都在牢里了。”
“活该。”阿玄啐了一口,“狗咬狗,一嘴毛。”
我笑了笑,没生气。
这世道本就是荒谬的。
谢家是开国公爵府,祖父谢临是刑部司行郎中,我是大理寺司直。我们一家子都是掌管刑狱律法的,最后却被这律法给网了进来。
“谢宽,你不怕死吗?”一直沉默的金泰忽然开口。他比我大几岁,眼神沉静得不像个死囚。
我抬起头,看着头顶那扇巴掌大的天窗,漏进来的一线月光正好照在我苍白的指尖上。
“怕啊。”我轻声说,“我还没活够呢。”
我还没来得及去查清楚,为什么那块御赐的榛子酥里会有毒?为什么我父母当年死得不明不白?为什么祖父要把那个摔碎的玉牌藏了几十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翻出来?
“怕也没用。”阿玄冷笑,“进了这死牢,除非阎王爷打盹,否则谁也救不了你。哪怕你是谢家的小公子。”
“那可未必。”
我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虽然这硬邦邦的稻草实在没什么舒适可言。
“我二叔回来了。”
“你二叔?”阿玄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谢家全家都在牢里,你二叔能是哪路神仙?难不成还能劫狱?”
“劫狱他大概是不敢的。”我想了想二叔那性子,虽然疯,但大是大非上还算拎得清,“但他敢捅人。”
“捅谁?”
“捅那个害我们下狱的御史,刘臻。”
阿玄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小娃娃是被吓傻了吧?这时候谁不躲着谢家走?还捅御史?做梦呢!”
我没说话,只是在心里默默数着数。
祖父的信前几日就发出去了,算算脚程,那只名为“雪爪”的鹦鹉如果不偷懒,二叔现在应该已经进城了。
就在这时,死寂的牢狱深处,忽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脚步声。
不像狱卒那般拖沓沉重,也不像犯人那般虚浮无力。
脚步声很轻快,甚至还带着几分闲庭信步的悠闲。
紧接着,是一股浓郁的、霸道的葱油香味,顺着阴冷的甬道,钻进了每一个死囚的鼻子里。
“这什么味儿?”曹二吸了吸鼻子,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城东李记的葱油饼。”我闭着眼闻了闻,“多加了把葱花,火候正好。”
铁锁被打开的声音极其刺耳。
随后,一道紫色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来人身着淡紫色圆领云袍,腰间玉佩叮咚,手里提着一把镶满宝石的宝剑,另一只手拎着两大包热气腾腾的油纸袋。
狱卒跟在他身后,点头哈腰,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驸马爷,您慢着点,小心地滑。”
那人没理狱卒,径直走到我面前,隔着栅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长得极好,眉眼如画,只是神情有些懒散,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戾气。
“二叔。”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对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谢无晦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眉头皱得死紧:“瘦了,丑了,像个小叫花子。”
“牢饭不好吃。”我诚实地告状。
“出息。”
他嫌弃地嗤了一声,随手把手里的葱油饼从栅栏缝里塞进来,“刚出炉的,赶紧吃。吃完了好上路。”
旁边的阿玄吓得一哆嗦:“上……上路?”
谢无晦这才懒洋洋地瞥了旁边那三个少年一眼,漫不经心道:“哦,我说的是上朝堂的路,不是黄泉路。你们几个小鬼,想什么呢?”
他转过头,示意狱卒开门。
狱卒手忙脚乱地打开牢门,谢无晦大喇喇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我刚才坐的草堆上,把那柄价值连城的宝剑随手往地上一扔。
“二叔,祖父祖母如何?”我接过饼,分了一半给旁边早已看呆了的金泰三人,自己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问。
“放心,死不了。”谢无晦翘起二郎腿,“我回来先去了诏狱。他们住的是天字号房,环境比你这儿强百倍。太后还送了铺盖卷去,你祖母精神头不错,正和你祖父吵架呢。”
我松了口气。
“那就好。对了,刘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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