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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中糖
海雾,是这座临海府邸永恒的呼吸。
湿冷的,带着咸腥的雾气,缠绕着凌家别苑,渗入每一寸精雕细琢的梁柱,也渗入凌清泓的骨缝里。
凌清泓独自走在回廊中,像一尊被遗忘的精美瓷器。身上月牙的长衫,在这晦暗的天光下,泛着一股病态的光泽。
手中握着一把伞,伞很旧了。伞面是奇特的的拼缀,一半是泛黄脆弱的桑皮纸,来自已故生母苏静徽的故乡,纸上曾绘有清雅的墨竹,现在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残影,另一半,则是洗的发白,质地粗糙的深蓝工装布,与这庭院格格不入。
湘妃竹的骨伞,斑驳如泪痕,上面缠着细细的银灰色金属焊丝,冰冷而坚韧。
这把伞名为“葬泓”。是母亲留给凌清泓为数不多的念想,也是他在这座华丽的囚笼中,唯一的带有温度的东西。
“五弟好生雅致,在此观雾。”
一个温和的笑声由背后响起,不回头,凌清泓便知道那是二哥凌望舒。他的语调总是那么不急不缓,如同春风拂过里面却藏着针。
凌清泓微微转身颔首:“二哥。”
凌望舒踱步上前,与凌望舒并肩站在廊下,目光却落在伞上去,嘴角噙着一丝玩味:“又在想苏姨娘了?也是,父亲今日宴请贵客,若是苏姨娘还在,想必也能见识一番,何为真正的‘格局’。”他语气轻柔,每个字却刺入凌清泓最隐秘的痛处。
他早逝的身份却又尴尬的生母和自己在家族中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
凌清泓指尖收拢,焊丝硌着指腹,带来轻微的刺痛,表面却平静如水,“劳二哥挂心。”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凌望舒笑了笑,不再看他,转而看向庭院中逐渐密集的雨丝:“听说今日宴席也有‘星轨司’。五弟可知,‘星轨司’是何等的存在?”不等回话便自顾自答道,“那是能规划星轨,厘定万象之手。我们凌家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棋子。”
凌望舒话锋一转,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凌清泓低垂的眼眸:“五弟这双眼睛,今日可要收敛些,以免冲撞了贵人。”
凌清泓的左眼,瞳色较比右眼略浅,且在特定的光线下,隐约可见重瞳之象。
这在凌家,是“不详”,是“妖瞳”。是他苦难的一切原罪。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怯怯地从廊柱后挪了出来,是七弟凌昭阳。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油纸包,看到凌望舒,吓得缩了缩脖子,但还是鼓足勇气快步走到凌清泓面前,将油纸包放到他手里。
“五……五哥,给你。”凌昭阳的声音细若蚊声,说完也不敢看凌望舒,扭头就跑,像是后面有着洪水猛兽。
凌清泓掌心摊开,油纸包里是几块精心包裹的龙须糖,像是从给宴会准备的后厨上拿来的。细白的糖丝缠绕,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在这冰冷窒息的家里,这是唯一不带任何算计的温暖。凌清泓冰冷的心,似乎被这小小的甜意,裂开一丝缝隙。他将糖小心收入袖中。
凌望舒噗嗤笑了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老七他也就这点出息了。”他理了理自己毫无褶皱的衣襟,“宴席即将开始,五弟,莫要迟了失了礼数。”
宴会设在临水的花厅。丝竹管弦,筹光交错,却掩盖不了底下的暗流涌动。
家主凌万疆端坐在主位,不威自怒,与身旁一位金发碧眼,穿着星轨司正式礼服的中年男子谈笑风生。那便是星轨司的埃里克·索罗斯爵士,星轨司幕后主宰者之一。
凌清泓坐在席末,几乎隐藏在阴影里。低眉顺眼,扮演者一个合格的近乎透明的家族成员。他能感受到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扫过他。
凌万疆审视的目光,凌望舒带着笑意的窥探,继室陈凤仪那永远温婉却深不见底的打量,以及长兄凌震霄毫不掩饰看待废物般的鄙夷。
凌清泓的目光却不受控制的落在了埃里克·索罗斯爵士身后,那个站立如松的年轻男子身上。
周烬。
他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星轨司制服,颜色是深暗的墨蓝近乎黑色,肩线与袖口勾勒出利落的线条。双眸是沉静近乎冰冷的墨色,如同深潭,没有任何波澜。
周烬的话很少,只是偶尔在埃里克·索罗斯爵士埃里克·索罗斯爵士低语时,微微侧身倾听,或是在需要的时候,递上文件,动作简洁精准,没有任何杂乱。
他与这喧嚣的宴会似乎格格不入。像一块投入沸水中的冰,未曾融化,反而让周围的浮躁显得可笑。
凌清泓记得他,不是在此刻,而是在更早之前,在他被行刑后,高烧昏迷,痛苦辗转的那些日夜。偶尔清醒的瞬间,他见过这个身影,沉默的站在他院落的月洞门外,如同一个幽灵。
有一次,痛的蜷缩在硬冷的床榻上,齿间咬出血沫,恍惚间,似乎看到一枚用普通琉璃糖包裹的略有些苦涩的药丸!被放在枕边。
没有言语,没有露面,只有那一点不知是善意还是另有所图的“糖”。
周烬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目光倏然转来。
那一瞬间,凌清泓察觉自己的呼吸微微一窒。那目光,并非凌望舒那样的探究,也不是凌震霄的轻蔑,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度。
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分析一组数据的变量。眼底反射着烛火微弱的光,让他眼底的情绪愈发让人难以捉摸。
凌清泓率先垂下眼眸,避开那令人心悸的接触。手中无意识地摩擦着那几块龙须糖,另一只手,则在桌下紧紧握着冰凉的伞骨。
宴会中途,一道备受赞誉的“白玉羹”被端了上来,羹汤醇白,香气扑鼻。
凌清泓却在那香气飘近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涌起熟悉的腥甜。他强忍着,脸色愈发苍白。
他想起了一些模糊刻意被遗忘的童年片段。也不知道为什么,十岁以下的记忆像是被抹除般,一概不知。
坐在他对面的六妹凌昭华,始终沉默着,像个精致的人偶。
凌清泓偶然抬眼,却捕捉到她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此刻正清晰的照出他此刻的狼狈,以及……满座衣冠楚楚之下,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真实。
宴席散。
凌清泓随着人流走出花厅,在回廊转角,与正陪同埃里克·索罗斯爵士离开的周烬,擦肩而过。
雨已经停了,月光勉强穿过浓雾,洒下清冷的光辉。
一阵极轻的金属机括运转的“哒”声传入耳中。凌清泓脚步微顿。
他看到,周烬垂在身侧的手,指节修长,正无意识的摩擦着从怀中取出的一枚旧怀表。
表盘打开,表盘上的指针在朦胧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那“哒”声,并非来自怀表本身,而是来自周烬指尖无意识地,规律性的轻叩。
那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审度和自律。
周烬并未看他,仿佛只是一根廊柱。但在交错的瞬间,凌清泓似乎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冷冽气息,如同雪后松林,与他记忆中那枚琉璃糖的微甜,以及此刻怀中龙须糖的暖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的悖论。
凌清泓回到自己那偏僻的院落,关上门,隔绝外界一切。
靠在门板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从袖中取出那包龙须糖,却没有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然后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望向窗外那被高墙分割被浓雾笼罩的四方天。
掌中是七弟给予的微不足道的甜。
身后是凌家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囚笼。
凌清泓的指尖轻轻抚过伞骨上冰冷的焊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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