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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
初春,平城。
齐王府后门扔出一个又红又黑的麻袋。众侍卫拍拍手,简单清理手上身上的血渍和灶灰。一旁的管事婆子支了根柴棍向前捅了几下,麻袋微动,人还有气。拉上门,拷了锁,各自回原位上值。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夜色弥漫,华灯初上,风雪较白日愈发肆无忌惮。檐上积雪压断枯枝,鸟雀惊飞,更惹得满树雪纷纷。
或许是落雪飞鸟闹人,或许是夜里寒气滲人,孙冬离睁开眼睛,慢慢爬出来。手撑着地想缓缓直起身,脊背处传来剧烈痛感,压得人再次扑倒。反复试了几次,总算能勉强站立行走。
额间汗珠混着血流下,不注意就进了眼,抬手擦拭,又被冰柱般的手指刺到。
她不是常忧虑悲戚之人,只是现下这般景况,她也是头一遭遇到。
鼻头又酸又冷又腥,哈气暖手,鼻涕顺着流出,快速结成红色小冰溜。轻轻掰下,拿在手里,只觉好笑。抬头将泪意咽回去,不然等会眼角也挂上小冰溜,更冷了。
思绪一团乱麻,好在记性不错,还记得来时的路。
趔趄走至内城门,两旁侍卫倒也不拦她。大约侍卫们也是见过世面的,像她这般乡里乡气地进去,浑身是血地出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值得分神去看。
跨入外城,瞬间嘈杂起来。灯火昏暗不定,人影绰绰,叫卖声、车马声、游人嬉戏声,不绝于耳。这边风雪砸坏了雨蓬,那边路滑马车撞歪了招牌。这纷乱的景象,比内城的井然有序让人安心。
——
孙冬离不想引人注意,尽量靠着暗处走,不妨与行人相撞,跌坐至地,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啐了几口,连声道歉、鞠躬赔礼才算了事。
人来人往,如影如幻。心底压抑的情绪积攒到极点,终是崩断了理智的弦。
不管还身处在闹市中,只任性坐在地上,眉眼用尽全力去挤压,紧咬下唇,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间的酸楚挤出来。
作为孤女长大,多少挫磨多少心酸都闯过去了,心性早被锻造得如铁一般坚硬。可如今,如铁心性出现了一道裂痕。
忍不住双手掩面。希望能保留最后一点脸面,即使无人会关注一个坐在暗处的衣衫褴褛的人——繁华的平城背后,是无数个流离失所的人,常人并不担心,因为他们很快就会被清理。
眼泪从指缝间流出,宛如溃烂的伤口剜除了腐肉。痊愈还需很长一段时间,好在终有一日。
爬起来继续赶路,她这么晚才回客栈,恐怕周维桢早已心急如焚。
原是说好在太阳落山前回去,谁知此事会有这么多波折。
怎会如此呢?
她是去看望先前所救之人,想确定他如今安全否,伤病是否好些,怎会反被打了一顿?
她又不是挟恩图报,乘机敲诈勒索。怎会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侍卫提到后院,先被后厨的婆子泼了几铲子灶灰,后又被装进麻袋。
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是不是把她错认成盗贼了?
眼眶又泛起酸涩。孙冬离狠吸了口气,摇摇头,让脑袋清醒些。
她是上一年七月末捡到他的,在河边,和秋水一起。
大江最迅猛的一段在江陵府,每年夏季都有许多人溺水,河上飘过浮尸不常有,但从小听老人讲故事,倒也不惊奇。抱着“活着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死了就为其寻找家人,入土为安”的想法,她将人捞了上来。
起初秋水十分不愿,看清他的脸后,立马同意救他回家。秋水想,这是上天赐下的良机,等他醒了,她就要他以身相许。南浦县家财万贯的男人好找,俊美无俦的郎君却难得。
怎奈何,他是哑巴,还是个脾气如茅厕的哑巴。嘴巴不能说不妨碍,单靠眼睛就能骂出万字脏话。
再貌美的郎君无法善解人意、温顺和婉,秋水也是要一竿子打死的。所以最后只剩孙冬离收留他。她愿意照顾他,理由简单得荒谬——积德。没有无缘无故的善良,这就是她的私心。
她有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私心,怎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何至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真是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她与赵二。
赵二?
孙冬离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内城的方向。早已不见齐王府的灯火葳蕤,只余天边些微昏黄光影。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刚醒时,她问他的名字和住所,他只在她手心写下这两字,说到住所,只摇头,表示不记得了。
天下间应有不少人知道齐王殿下的名讳,只要她稍加打听就能知晓。但寻常百姓不需要知道,百姓一辈子都不会与一位殿下产生联系。她是寻常百姓,她也不需要。
她救下的是赵二,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半年的也是赵二,无故失踪她找寻两个月的还是赵二。如今赵二活得好好的,这桩善事就算是了结了。
——
福顺客栈位于外城西南角,靠近安华门,是平城最为混乱的坊市。选择住在那儿,实属无奈之举。
她护送周维桢上京赶考,县里府里富商名流资助了不少银两,本也计划在醉墨阁附近住,那儿是京城最有名的藏书楼,有不少宫中都没有孤本名作。名家大儒慕名而来,士人学子们也心向往之。士人往来不免切磋一番,由此,那处街坊便也成了本朝最负盛名的谈学之地。
这些都是周维桢告诉她的,他一说起醉墨阁,两眼就炸开星光,简直比见到秋水还欣喜。
他们一到京城就赶去醉墨阁,附近的客栈还剩几间房,周维桢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货比三家后再行定夺。二人便先找了一家做江陵菜的食肆坐下。
可巧路遇一位买身葬夫的娘子,身怀六甲就那么跪在雪地里,哭得凄凄楚楚,听那娘子的官话也是江陵口音,二人不禁心生怜悯。周维桢尤甚。他说想起自家娘亲,当年父亲去世后,他娘亲大抵也是这般。
二人决定施以援手,先替那娘子在城郊买了块儿地,棺椁碑刻一一备好,当天就给她先夫下了葬;又找牙人打听,正好内城有一侯府急着要找奶娘,那娘子家世清白、容貌秀丽,也近临盆之期,牙人很是满意,便应了这个职。
送那娘子上了进内城的驴车,二人赶去订客栈,竟一间不剩。孙冬离翻出包袱清点银两,发现余钱住那客栈一晚都不够。二人没法,只得四处打听,才来到据说是整个平城最便宜的福顺客栈。
今日白天,从福顺客栈到内城门大概走了一个时辰。而现在,孙冬离估算着,她踏出内城门也过了一个时辰,但距离福顺客栈还有两个坊里。
孙冬离手握成拳:赵二,罪大恶极。
——
风雪渐重,行人渐少,灯火暗淡如豆。虽有些疑惑,为何今夜这片坊市没往日亮堂了,但见福顺客栈的招牌在风雪中向她招手,她还是加快了脚步。
客栈前的墙根处有一人影,看不真切。孙冬离联想到往日客栈前流连的地痞流氓,便不再去辨析那人影,抬脚快步上阶,敲了敲门。
“冬离!”身后有人大口喘气跑来。
门开了。孙冬离回头,原来刚才立在墙根下的是周维桢,他正背着书箱抱着包袱,神色焦急。
“桢哥,你怎么出来了?还背着书箱,不会是看我日落了还未回,打算带着全部行李去找我吧。外边那么冷,小心冻伤。快,快一起进来。”孙冬离上前背过周维桢的书箱,替他扫了肩头的雪。
“进来?两个连路引都作假的乡下人,我可不敢再让你们住。”客栈老板抱着汤婆子立在门口,挑眉斜眼,满脸嫌恶。
孙冬离翻出路引,指着上面的印章:“怎会有假,这是县府两级的官印。可看清楚了?”
没等老板反应,孙冬离先推周维桢进门,“当日我们入住的时候,您老也是查阅过才给我们房门钥匙的,怎么这会儿又说作假了?如何做得了假,又为何要做假?我哥哥可是江陵府乡试的头名,解元呢。一查就能查到,堂堂正正,我们何须做假。”
周维桢挤着老板进门,老板反应过来要伸手逮他,被孙冬离反身拦住,“掌柜的,我们可是付了钱的,您可不能拿了钱不认账。”
客栈老板没想到,孙冬离一个小娘子还带了伤,力气这么大。他左右互攻,竟不能推动她分毫。
“你个胡赖的小丫头!我不信今日还治不了你了!来人!”
一声令下,十数个护卫自后堂奔出,手持器械,将孙冬离和没来得及上楼的周维桢团团围住。
周维桢被这一场面吓住,眼神颤抖着求助孙冬离。
孙冬离挠破脑袋,也搞不清楚怎么发展到这一步了?只得先递过去一个坚定的眼神,微微点头,叫周维桢放宽心。
脸色和缓些,靠近客栈老板:“掌柜的,何必大动干戈,这其中定是有误会。”
摊开路引,再次摆在客栈老板面前:“您老再仔细看看?”
老板哼一声,打翻路引,“我瞧得很清楚,这上面的身高相貌,哪一点与你二人相符?说身长六尺四寸,你这都七尺了。说圆脸杏眼弯月眉,你自个儿照照,脸哪儿圆了?一脸凶神恶煞,还写成个乖巧可人的模样,也不害臊!”
孙冬离心下一惊,翻开路引一瞧,果真和老板说得一字不差。可她的路引原本不是这样!再翻周维桢的路引,也与原先大相径庭。姓名是对的,供职和亲属却是牛头不对马嘴。
老板见她神色有变,抱着手嗤笑:“小丫头,我胡六爷做生意可从不冤枉人,可还要再跟我犟?念你交房钱爽快,我先按下不报官,快滚出城去。若再惹恼我,假造路引冒渡关津,可是要入监吃板子的。”
门外大雪纷飞,寒风肆虐,足可冻死人。子时已过,城门和坊市皆落锁,他二人出了门,又能到哪儿落脚。这不是想活活逼死他们吗!
思来想去,只得再三央求客栈老板,容他们多住一晚。路引定是遭人偷换,老板也有嫌疑,但她负了伤,打不过十几个护卫,也不想把事情闹大,闹大了终归对维桢哥哥不好。也只得留到日后解决。
哪成想,好说歹说老板硬是不依。他们二人被扔出客栈,又遇夜间巡逻的官兵,说不清来历,又不能展示假路引,被压着赶出了城。
——
高耸的城门缓缓合上,两排行马横立在前,城门卫肃穆挺立。城墙上有一首领模样的人,往孙冬离的方向瞥了一眼,进了城楼。
烛火微光透过纸窗,孙冬离隐约见有二人交谈。随后,一身着青裳轻甲之人步出城楼。
有点眼熟,必定见过。孙冬离低头思索,回忆不起,许是脑袋受伤,又受了寒的缘故。但直觉告诉她,此人定与他二人今夜遭遇有关。
取了包袱里所有衣裳给周维桢披上,孙冬离让他先在城墙底下等着,她去找住处。挨家挨户敲了门,要么不应,要么开了个小缝叫她滚。
想是住在城门附近的人家,要格外谨慎些。她也不气馁,索性跑远些,东找西找,总算找到个荒庙。墙颓了大半,遮风避雨都有点难。也没得挑。生好火,牵了周维桢过来安顿,继续跑进林子里捡拾挡风雪的大木头。
——
内城,齐王府。
寝殿内炉火正盛,温暖和煦,流云香清淡飘逸,弥漫其间。窗台下的山茶芳菲烂漫。
内侍在一旁捧着重沏好的浓茶,桌案后的人接过要饮,被劝不可再饮早些安歇。
眉头轻皱搁下茶盏,停笔揉额,目光逡巡于开得最灿烂的粉白山茶。
一身着青裳轻甲之人前来回禀,案后人才移转了目光。也不看向来人,笔下书写不停,只在来人禀告完毕后,点头示意。来人知意,悄然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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