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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当第一支淬着幽绿毒火的弩箭,撕裂空气,狠狠钉进帅帐的牛皮顶盖时,顾策远正盯着那张铺展在粗糙木案上的羊皮舆图。
那声音沉闷得可怕,像一记重拳砸在朽木上,又带着某种诡异的、油脂燃烧的滋滋声。一股带着甜腥的焦糊味,立刻霸道地钻入鼻腔。帐外,如同沸腾的油锅骤然泼进冷水,死寂被瞬间炸裂——惊惶的嘶喊、混乱的脚步声、金属仓促摩擦的刺耳刮擦声,疯狂地撕扯着人的耳膜。
“世子!”
亲卫统领赵莽撞开帐门冲了进来,那张黝黑粗粝的脸此刻白得瘆人,如同被霜打蔫的秋叶。他厚重的胸甲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暗红,不知是叛贼的,还是自己人的。“我们…我们被围死了!”他声音嘶哑,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血气,“是陷阱!他们的人马…多得像蝗虫!从山坳那边涌出来…全是伏兵!”
顾策远猛地抬起头,案上的烛火被他带起的风狠狠一扯,光影在他年轻的脸上剧烈地跳动。他按在舆图上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指尖深深陷进柔软的羊皮里,几乎要将那绘制的山河脉络掐断。他清晰地记得,就在几个时辰前,斥候还信誓旦旦地回报,叛军主力正在百里外的黑石谷集结。
“伏兵…”这两个字在他齿间滚过,冰冷而沉重。他猛地掀开帐帘。
帐外,景象惨烈得如同炼狱屠场。
叛军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如同鬼哭狼嚎,狠狠撞击着每一个安淮士卒的耳膜和心防。那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嘲弄和血腥的渴望,每一次响起,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着残余的抵抗意志。
“顾策远!”一个炸雷般的吼声穿透嘈杂的战场,直直砸了过来。顾策远循声望去,只见叛军阵中一匹异常高大的黑色战马上,一个披着猩红斗篷的将领正勒马而立,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近乎狰狞的得意笑容,遥遥指向他。“黄口小儿!安淮无人了吗?竟派你这乳臭未干的娃娃来送死?你爹那老匹夫呢?躲在你娘裙底瑟瑟发抖吗?”
污言秽语如同毒箭,瞬间点燃了顾策远胸中翻腾的烈焰。他霍然拔出腰间的佩剑“清鸿”,那清越的龙吟之声在喧嚣的战场上竟也清晰可闻,剑身在火光下流淌着刺骨的寒芒。“安淮儿郎!”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因极致的愤怒和决绝而微微颤抖,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随我——”
“杀”字尚未出口,一股冰冷彻骨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狠狠攫住了他的左肩!那感觉就像被一头隐形的冰原巨兽狠狠咬住、撕扯。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整个人向前踉跄,几乎从马鞍上栽下去。低头,一支漆黑粗陋的弩箭,箭头却泛着诡异的幽绿光芒,深深没入他肩胛与胸甲连接的缝隙,只余下染血的箭羽在风中簌簌抖动。冰冷的麻痹感伴随着撕裂的痛楚,毒蛇般沿着肩膀向心口和手臂急速蔓延。
“世子!”赵莽目眦欲裂,狂吼着策马冲到他身边,手中长刀舞成一团寒光,拼命格开几支射向顾策远的流矢。“护住世子!聚拢!向世子靠拢!”他声嘶力竭地咆哮,试图收拢残兵。
然而,晚了。
叛军阵中那面硕大的、绣着狰狞狼首的战旗猛地向前一指。早已蓄势待发的叛军重甲步卒,如同决堤的黑色铁流,轰然启动。他们排着密集得令人窒息的方阵,踏着震耳欲聋的沉重步伐,长矛如林,平端向前,带着碾碎一切的死亡意志,朝着顾策远所在的核心位置,山崩海啸般挤压过来。
“轰!”
两股钢铁洪流猛烈地撞击在一起!那声音不是金铁交鸣,而是骨骼在铁蹄下碎裂、血肉在矛尖上撕裂、灵魂在绝望中湮灭的恐怖闷响!安淮王军残存的阵线,如同脆弱的沙堤,在叛军这蓄谋已久的、倾尽全力的冲击下,瞬间瓦解、崩塌!
顾策远身下的战马“逐雷”,这匹通体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的神骏,发出凄厉痛苦的长嘶。一杆带着倒钩的沉重长矛,从混乱的人马缝隙中阴毒地刺出,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它修长优美的脖颈!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带着生命的热气,猛地喷溅在顾策远冰冷的银甲和苍白的脸上,一片猩红黏腻。
逐雷庞大的身躯痛苦地人立而起,前蹄疯狂地刨打着空气,随即带着它背上同样被重创的主人,轰然侧倒!顾策远只觉天旋地转,身体被狠狠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眼前阵阵发黑。
“呃啊——!”
第二波撕心裂肺的剧痛,比刚才肩头的箭伤更猛烈十倍,毫无预兆地从胸膛深处炸开!顾策远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后弓起,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虾。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胸骨碎裂的声音,清脆、短促,如同冬日冰面骤然崩裂。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心脏,随即又被火山爆发般的灼痛所取代。
他僵硬地低下头。
一支比刚才射中肩膀更粗、更长的漆黑弩箭,正正钉在他胸甲心脏的位置!精良的护心镜如同薄纸般被洞穿,箭簇完全没入身体,只留下乌沉沉的箭杆微微震颤。
冰冷的麻痹感混合着烧灼内脏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力量像退潮般从四肢百骸疯狂流失,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喉咙深处涌上浓重的腥甜,他抑制不住地呛咳起来,温热的液体不断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冰冷的胸甲上,蜿蜒流下。
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涣散、漂浮。
出征那日,安淮城万人空巷。明媚得有些过分的阳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街道两旁挤满了黑压压的百姓,无数手臂挥舞着,无数张面孔因为激动和期盼而涨红。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如同实质的海潮,一波波冲击着他的耳膜,几乎要将他和身下的“逐雷”一起掀翻。
“世子千岁!”
“世子威武!”
“荡平叛逆!凯旋而归!”
那些声音里饱含着盲目的信任和狂热的寄托,沉甸甸地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他骑在高大的逐雷上,身披父王所赐的银亮山文甲,腰悬“清鸿”宝剑,在万众瞩目下缓缓穿行。
顾策远沾满血污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此刻的他,连一颗风中的尘埃都不如。
身体被拖拽着,在泥泞和冰冷的尸体间摩擦。他模糊地意识到,是赵莽!那个忠耿的亲卫统领,正用一只完好的手臂,死死拖着他残破的身体,在叛军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缝隙里,跌跌撞撞地向后,向着一片更为陡峭、黑暗的方向挣扎着挪动。
“走…赵莽…”顾策远想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更多的血沫涌了出来。别管我了…走啊…但这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绝望。
“世子!撑住!前面…前面有断崖!”赵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血块。他身上的甲胄早已残破不堪,后背赫然插着两支兀自颤动的羽箭。
断崖…顾策远涣散的目光,越过赵莽染血的肩头,投向那片黑暗的尽头。那里,大地仿佛被天神用巨斧生生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漆黑豁口,正贪婪地张开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叛军的喊杀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猩红狼首的旗帜,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在那里!顾家小崽子在那里!”兴奋的吼叫声近在咫尺。
“别让他跑了!死的也要!”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迅速迫近。
赵莽猛地停下脚步,他背对着深渊,将顾策远残破的身体死死挡在自己身后,如同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他猛地回头,深深看了顾策远一眼,那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有不甘的愤怒,有决死的觉悟,还有一丝…深重的、托付般的歉意。
“世子…保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声音低哑却带着千钧之力。话音未落,他竟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深渊一眼,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无尽痛苦与暴怒的狂嗥!
“安淮!死战——!!!”
吼声未落,赵莽已像一颗燃烧着全部生命的流星,拖着残躯,挥舞着那把早已卷刃崩口的沉重长刀,义无反顾地朝着潮水般涌来的叛军,一头撞了进去!
刀光一闪,随即被无数涌上的黑影彻底吞没。
最后的屏障,崩塌了。
冰冷刺骨的绝望,比胸口的剧毒弩箭更彻底地攫住了顾策远的心脏。
结束了。
顾策远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他甚至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已耗尽。
然而,就在为首那个满脸横肉、提着滴血环首刀的叛军狞笑着扑上来,粗糙的手指即将抓住他破碎胸甲的前一刻——
顾策远不知从哪里榨出了身体里最后一滴属于生命的力量!
他沾满血污的左手,在身下的泥泞碎石中猛地一抓,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和尖锐的石棱里,借着这微不足道的反作用力,同时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狠狠一扭腰!
这动作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生机,却异常决绝。
身体猛地向断崖之外翻滚!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
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像一张等待了亿万年的巨口。
上方,是那片被火光和浓烟涂抹得污浊不堪的铁灰色天空,还有崖边几张叛军惊愕、错愕、随即扭曲成气急败坏的脸孔,他们徒劳地伸出手,却只抓到了几缕急速下坠的风。
“他跳下去了!”
“妈的!便宜这狗崽子了!”
气急败坏的叫骂声被呼啸的狂风瞬间撕碎、拉远,变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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