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月

　　周五晚上十点，下课铃声准时响起，台上踩着高跟鞋情绪激昂的年轻女老师三五句话结束了讲课，教室和楼道里变得闹哄哄的，同学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走出教学楼，商量着要去小吃街哪家晚上会给大学生打折的烧烤店搓顿夜宵。

　　终于上完了最后一节时政课，涂月把自己的平板装进帆布包里，手机插上有线耳机，提起包要走。

　　“涂月，今晚要帮你留门吗？”

　　“不用，我带钥匙了。”

　　舍友蒋洁还在收拾她的东西，认真勾画过的课本，写得满满当当的笔记本，各色的记号笔，她一向是对每一门课都非常认真的。

　　涂月跟蒋洁恰恰相反，来上时政课，她甚至没有课本，上课时也是神游天外拿着电容笔在自己的平板上涂涂画画，这教室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门水课，冠着“时政”课的名号，眉飞色舞地讲一些早就过时八百年的东西。

　　——在这所三流大学里，这是一种常态。

　　跟舍友打过招呼，她就淹没在了人群里。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涂月在十点零十分走出了校门，在门口扫了一张共享单车就走了，她还要到两条街外的烧烤店兼职。

　　涂月才上大二，平时抽不出时间打工，只有周五周六晚上有时间兼职，烧烤店的老板是对很和善的中年夫妻，涂月称呼他们王哥王嫂。

　　涂月把共享单车停好，远远就听见王哥打招呼“小月你可算来了，快来帮我搭把手。”

　　现在的烧烤店正是客流量最大的时候，涂月进去就开始熟练地帮王哥传菜。

　　这里靠近市中心，方圆几条街内有国内顶尖的大学，也有叫不上名的野鸡大学，有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也有低矮自建房密密麻麻的城中村。

　　在这家小小的烧烤店里，涂月也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比如现在，在几乎全是共享单车的巷子里，缓缓开进来了一辆连号车牌的宾利。

　　涂月对这个车牌已经很熟悉了，车主是这条巷子里的常客，他大概已经光临过这里的每一家店，涂月记得上个周五，他是在对面的摊子上吃了一碗炒饭。

　　涂月也不是没见过有钱人，他们一般都非常讲究，即使是出来吃饭，也一定要在市中心的高楼里喝着红酒欣赏着夜景，然后吃着价格惊人但一盘还不够一口的食物，也许旁边还要有交响乐队和舞者表演。

　　她也曾经附庸风雅花了大几百和室友吃过高级西餐厅，只那一次，她就明白自己与这些人的天堑之别，倒不是有多么深刻的感悟，只是那些食物的味道，涂月和舍友一致觉得还不如校门口九点九元十串的小肉串…

　　因此涂月觉得，这种一看就非富即贵的人出现在这小巷子里吃着不过百的食物，是很稀奇的。

　　车门打开，一只铮亮的皮鞋就跨了出来，然后是笔挺的西裤，相对于涂月之前见过的他随性的样子，这人今天的打扮过于正式了，量身剪裁的西装三件套，每一根发丝都精心固定过的背头，恐怕十分钟前还在主持着什么跨国会议。

　　他下车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公子哥，三人迈着长腿就进了烧烤店，鹤立鸡群的身高和西装革履的穿着在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场景堪称诡异。

　　从那连号的车牌出现在巷子口时，涂月就听见有人在小声讨论了，男大学生总是对这种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有一种莫名的崇拜和谄媚。

　　他们几乎是两眼放光地拿出手机拍照，照片也许下一秒出现在学校论坛或是某短视频平台，配上一些自己臆想出来的语言，很轻易就能收获一大批人的附和。

　　“怎么开的宾利，要是我还是选择迈巴赫或者劳斯莱斯。”

　　“你懂个屁啊，有这么牛逼的车牌，人想要多少豪车没有…”

　　学校门口也时不时会有豪车出现，男生们总是喜欢用最下流的恶意去揣测，先是用非常刻薄的语言去评价那辆车的性能价格外观，再说假如是自己肯定不会选择这辆车，尽管他们自己并不具备拥有那些车的能力。

　　要是看到了自己的“梦中情车”，就开始用极其谄媚的语气表达崇拜，然后把刻薄的话语转向某个并不存在的女孩，说车主一定是来接某个被包养的“拜金女”…这样的帖子在校园论坛流传甚广。

　　尽管后来车主自己都看不下去出来澄清，自己只是来接女儿放学，说平时确实会有女孩搭讪，但更多的，其实是男孩，也丝毫不影响他们到处发表自己的见解。后来帖子莫名其妙消失了，涂月想一定是被那些男生举报的，他们在这方面一向出奇的团结。

　　涂月不清楚是自己所在的圈层太过低端，所以男人都那么恶臭，还是因为这就是所有男人的通病。

　　当然，涂月针对的是这一个群体，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比如这位“优雅先生”，她就不讨厌。

　　涂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所以暂时用“优雅先生”代称他，涂月每次见到这个人，都是一副温文尔雅不疾不徐的样子。

　　他也来过几次烧烤店，人不多的时候会让服务员帮他烤肉，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颐指气使，而是很有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帮他烤肉。

　　结束后他会给一笔非常丰厚的小费——这才是涂月对他没有恶感的最大原因。

　　涂月领着这位“优雅先生”和他的朋友入座，他们提前预定了一个包间，说是包间，其实就是用屏风隔出来的一个小空间，不过他们显然不甚在意。

　　快过了零点，店里人少了很多，涂月被叫去给那三位公子哥烤肉。

　　“来来来，妹妹你坐在这里烤。”红色头发那位热情地对她打招呼。

　　“我站着吧，这样方便些。”涂月只是笑笑，然后站在旁边安安静静烤肉。

　　“妹妹多大了，怎么现在就出来打工？”红毛继续跟她搭话。

　　“二十了，出来给自己挣点生活费。”

　　“二十，那你应该还在上学吧。”

　　“在上大二。”

　　“在附近吗？临大？还是西大？”两所都是市内顶尖的大学。

　　涂月不太想回答，正琢磨着怎么敷衍一下，一直安安静静的“优雅先生”开口了。

　　“小煜，我上次让你做的策划案，进度到哪了？”

　　“二哥！你怎么这种时候还要给我压力，我们不是出来放松的吗？”

　　“放松？我看你平时也是无所事事。”

　　“我哪有无所事事，商叙哥，你快帮我说句话。”红毛扯着那位叫商叙的男人的袖子嗷嗷叫。

　　商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涂月，然后拍拍红毛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阿煜啊，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红毛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开了，也没再和涂月搭话。

　　他们时不时聊两句工作，涂月听不懂。

　　“二哥真有闲情雅致，你怎么找到的这破地方体验生活的？”

　　优雅先生淡淡睨他一眼。

　　红毛讪讪地笑“不过味道还不错哈哈…”

　　将近两点，他们才吃完，起身离开时，优雅先生照例从钱夹里抽出了几张红色钞票，作为给涂月的小费。

　　涂月也不扭捏，自然地收下了，店里没有帮忙烤肉这个服务，她提供了这个服务，理应得到报酬，至于报酬多少，那就是顾客自己决定的事情了，作为一个打工人，涂月觉得这是非常美好的品德，理应在全国推广。

　　三人走之后店里几乎没人了，涂月一开始来应聘，规定的上班时间是晚上十点半到凌晨五点，但只要高峰期过去，店里没什么人，王哥王嫂就会让她下班，还能打包一份烧烤。

　　今天也不例外，结了当日的工资，她就可以下班了，只是天不遂人愿，刚走出巷子没几步路，暴雨就倾斜而下。

　　雨势越来越大，涂月没带伞，只好找了个屋檐避雨。

　　真是倒霉，涂月蔫了吧唧地靠在墙上，大风裹挟着雨丝吹过，她的长发湿漉漉地粘在脸上，牛仔裤的裤脚也全部湿了，她努力把脸缩进自己的白色高领毛衣里，只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眸。

　　她漫无边际地想东想西，觉得自己实在太可怜，大半夜的在寂静无人的街道被雨淋，又想到今天赚了几百块的小费，觉得也还不错。

　　毕竟她只有周五周六兼职，每天两百元，一周一千六，可刚刚就得到了五百块的小费，她盘算着这笔意外之财怎么消费。

　　涂月觉得自己的生活其实算不上困难，爸妈一个月给一千五生活费，差不多能够到学校的平均消费水平，在学校吃饱穿暖没有问题，但要做更多的，就没有富余了，甚至不足以支撑起涂月培养一个普通的爱好。

　　爸妈对涂月不算吝啬，只是两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农村人，想象不到一个大学生还能有什么其他开支，这也已经是他们能力范围内能做到最好的了。

　　爸爸在家附近某个厂里上班，每个月有五千块工资，妈妈种了几块地的菜，成熟的时候就拿到集市上卖，添置完家里的柴米油盐，一个月还能剩两千块。

　　爸爸妈妈都很节俭，养家糊口供涂月上大学，还有几万块存款。

　　在农村足够生活了，但要让涂月在临安这种大城市生活得富足，是完全不可能的，涂月不好意思朝家里多要钱，从大一就断断续续做过兼职，加上这些，也还能勉强生活得有滋有味。

　　雨还是没有停的趋势，涂月想了想，拿起手机给男朋友梁胜安发了消息。

　　小月亮：【图片】好大的雨

　　小月亮的小太阳：宝宝我有事情走不开，你快去买把伞吧！

　　涂月没再继续回复，把手机揣进了兜里。

　　梁胜安追了她一年多，从大一开始就整天跟在她后面，每一件小事都要亲力亲为，小到买早餐占座位。大到帮她出头解决骚扰她的小混混，一年来风雨无阻。

　　涂月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最开始她想尽办法避开梁胜安，但他无孔不入，渗透到涂月生活的方方面面。

　　涂月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不知道心态是什么时候改变的，从躲着他到无视他，慢慢愿意跟他讲一两句话，到现在发展成男女朋友关系，梁胜安一点点瓦解她坚硬的外壳。

　　她还记得她答应做他女朋友那天，一米八的大男孩抱着她喜极而泣，像只毛绒绒的小狗一样埋在她怀里蹭，蹭完还要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

　　那是涂月第一次直观感受到热烈又滚烫的爱意，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非要封闭自己，原来自己乱七八糟会被别人说无病呻吟的想法，会有人全盘皆收。

　　黏黏糊糊的劲儿一过，梁胜安最近不知道忙什么去了，经常三天两头见不到人。

　　唉，也许是现在的自己太狼狈，晚上又容易胡思乱想，在发出消息前，她还是带着那么一点点期待的，现在最后的期待也熄灭了。

　　身上都有些潮了，涂月抱着双臂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远远的有车灯照了过来，她没在意，直到感觉到本该飞驰而过的车辆缓缓停在了自己面前，涂月才慢慢抬起头。

　　车窗降下，涂月看到了优雅先生俊美非凡的一张脸，他只朝前排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司机就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优雅先生还是八风不动地坐着。

　　一把伞和一张披肩被放到了她手里。

　　“小姐，先生让我给您。”

　　车停下来时涂月是有些警惕的，但司机只是把东西塞给她就上车了，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她觉得此刻的优雅先生宛如神祇。

　　在车窗关上的最后一刻，涂月问“先生，我什么时候还给您？”

　　“下次见面吧，路上注意安全，涂月小姐。”

　　涂月裹上披肩撑开伞就走进了雨里，然后小跑着向前，车子还是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先生，要跟上去吗？”

　　“不要太近，在视线范围内就行。”

　　司机应声，直到女孩在视线里变成一个白色的小点，才缓缓启动车子。

　　坐在副驾的钟煜回头一脸疑惑地看着男人。

　　“二哥，你跟踪一个女孩子干嘛？”

　　优雅先生懒得理他。

　　倒是一旁的商叙开口“直接送她回去不比这个方便？”

　　“那她恐怕要像警惕人贩子一样对我避之不及，再说，这车上还有位置吗，不如把你踹下去？”

　　“你有病吧季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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