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知遇

　　七月的尾巴，灼热得连蝉鸣都带上了几分声嘶力竭的疲惫。
　　夏遇桉站在街角那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影子被夕阳拉得又长又孤寂。他手里捏着一个硬壳的素描本，边缘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毛。他的目光，定定地投向马路对面那雅致的建筑群。
　　那是叶栀夏的家。
　　少年的心事，藏在素描本最深处，那是他不敢示人的秘密。那里面，全是她——用铅笔勾勒的，她低头写作业时垂下的柔软发丝；她在文艺汇演舞台上拉小提琴时，微微闭眼的专注侧影……每一笔，都浸透了他所有无人知晓的悸动。
　　他和叶栀夏，是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学，却像是存在于两个不同的维度。
　　叶栀夏，人如其名，像初夏傍晚带着暖意的风，清新、明亮，笑容有一种不掺杂质的天真。她家世优越，父母恩爱，是在充满安全感的环境里长大的女孩，自信、独立，对谁都温和有礼，是班上毫无争议的人气中心。
　　而夏遇桉，则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家境清寒，性格沉默寡言，除了因成绩顶尖而偶尔上台领奖外，他几乎不参与任何集体活动。他用冷漠筑起一座高墙，将自己连同那点可怜的自尊，牢牢地保护起来。他唯一的放任，就是这场始于不知何时的、盛大而无声的暗恋。
　　高考结束那天的散伙饭，包厢里人声鼎沸。夏遇桉坐在最角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巴掌大的丝绒盒子，掌心全是汗。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银质手链，链坠是一个小小的桉树叶。桉树叶，遇桉。他想，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最浪漫，也最隐晦的无声告白了。
　　就在他鼓足勇气，准备趁乱将礼物送出去时，却听到了叶栀夏和她好友林姝的对话。
　　“栀夏，你机票订好了吗？什么时候走？”
　　“后天早上的航班！先去欧洲玩一圈，我爸妈说毕业旅行必须尽兴！”
　　“一个人去那么远，真行啊你！”
　　“安啦，攻略我都做好了，没问题！”
　　“那……之后呢？直接出去读书？”林姝压低了声音。
　　叶栀夏笑了笑，声音轻快，带着点随性：“嗯……再看吧，还没完全想好呢，先玩了再说！”
　　“机票”、“欧洲”、“一个人”、“再看吧”、“没完全想好”……这些模糊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在夏遇桉那颗被自卑和敏感充斥的心里，自动拼接成了一个最符合他认知的、最“合理”的结局——她这样的女孩，高考后出国深造是顺理成章的事。“再看吧”不过是谦辞，是不愿在同学面前显得过于突出。她那轻松随意的语气，更显得未来有无限可能，而那种可能，显然与他无关。
　　他悄悄将那个被捂得温热的盒子塞回裤兜深处，像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赃物。那晚，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叶栀夏偶然看过来，对他露出一个出于礼貌的、与对其他人无异的微笑时，他僵硬地别开了脸。
　　原来，他们连告别都不需要。不，更确切地说，他连得到她“告别”的资格都没有。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对夏遇桉而言，变成了一场独属于他一人的漫长而无声的告别仪式。
　　他删掉了手机里所有她的照片，那是他三年里小心翼翼从所有她所参加的活动报道里搜集到的，唯独那个素描本和毕业照也是他与叶栀夏的唯一一张合照，他舍不得，最后用牛皮纸包好，锁进了老家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连同他那份尚未开始就已经宣告终结的初恋，一起封存。
　　他告诉自己，夏遇桉，梦该醒了。
　　九月，A大开学。
　　校园里人声鼎沸，梧桐大道上光影斑驳。夏遇桉独自一人办完所有手续。他申请了助学贷款，但学费和生活费的压力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向分配好的宿舍——位于校园西北角的“笃行斋”301，条件普通，是四人间。
　　他的专业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这是他衡量了前景与回报后做出的最现实的选择。
　　放下行李，他决定去教材中心领书。走在熙攘的人群中，他习惯性地低垂着眼，规划着未来四年：努力学习，拿最高奖学金，尽早实习，赚钱还贷……他的人生是一张严谨的图纸，不容许任何浪漫的意外。
　　就在他穿过连接教学区与生活区的那条林荫路时，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简约白色连衣裙的身影，正微微仰头看着路边的校园地图指示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跳跃，勾勒出纤细而美好的轮廓。她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似乎在确认方向。
　　是叶栀夏。
　　夏遇桉的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收缩。
　　她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他以为早已奔赴更广阔天地、彻底消失在他世界里的女孩，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真实地出现在眼前。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希冀，瞬间攫住了他。
　　他看到她只是短暂地看了几眼地图，便似乎明确了方向，脸上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轻松笑意，拉起行李箱，步履轻快而坚定地朝着与他相同的目的地——教材中心走去。她的背影挺拔，带着一种天生的从容与自信。
　　原来，她口中的“再看吧”，竟然真的包含了留在国内，来到A大这个选项。这个认知让他心潮剧烈起伏，随即又被更深的寂寥覆盖。
　　她就走在他前面，不过十几米的距离。他甚至能看清她随风微微飘起的发梢。可他感觉，他们之间隔着一整片无法跨越的海洋。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让自己坠在更后方，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跟踪者，贪婪地注视着那抹身影，却又恐惧着任何可能发生的、真正的交集。
　　在教材中心门口，人多拥挤。叶栀夏正要进去，一个抱着一大摞新书的男生没看清路，踉跄着朝她撞去。
　　夏遇桉瞳孔一缩，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跨了一大步，手臂迅速抬起，在那摞书即将倾塌碰到叶栀夏的瞬间，稳稳地托住了最下面的几本。
　　“啊，对不起对不起！”抱书的男生连忙道歉。
　　叶栀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微微后退半步，旋即看向出手相助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夏遇桉脸上。
　　依旧是大约一秒的停顿，眼神里带着一丝被帮助后的感激，和一点点努力的回忆。
　　随即，那种礼貌的、用于应对“似曾相识的陌生人”的笑容，再次浮现。
　　“谢谢你啊，同学。”她声音清脆，语气友好，但也仅止于此。她没有认出他，或者，只是觉得眼熟，却无法将眼前这个清瘦沉默的男生与高中那个同样沉默的背景板同学确切地联系起来。
　　夏遇桉迅速收回了手，仿佛被那礼貌的目光烫到。他垂下眼，摇了摇头，低声回了句：“没事。”
　　他甚至没有勇气与她对视超过一秒。
　　叶栀夏再次道谢，然后便转身，步履轻快地走进了教材中心，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夏遇桉站在原地，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托住书本时，那瞬间的触感与力道。空气里，似乎还萦绕着她走过时，带来的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清新的栀子花香。
　　周围喧嚣依旧，可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原来，即使重逢，即使近在咫尺，他依然是她世界里那个模糊的、不需要被记住的影子。她留在了国内，来到了A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人生会有任何交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抬步走向另一个领取教材的窗口。
　　他并不知道叶栀夏是什么专业，住在哪个宿舍区。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A大很大，大到如果没有刻意安排，两个不同专业、不同宿舍区的人，可能整整四年都不会有几次碰面的机会。
　　但A大也很小，小到一次偶然的路线重合，就能让他尘封的心事，再次见到天光。
　　这场他以为彻底落幕的暗恋，在这个秋天的开端，被命运随意地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而他，依旧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孤独地运行。只是那颗名为“叶栀夏”的恒星，其引力，似乎再次悄然作用在了他的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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