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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了
郁静姝葬礼的那天,郑州下了大雪。
严寒中,房顶上积雪厚厚压了一层,北风呼啸着席卷了整座城市,冰丝飞扬,从脸上刮过的时候,还泛着细细密密的疼。白,一望无际的白,顺着茫茫大地一路向天际奔去。
地铁站即便在西郊运营也是人潮拥挤着的,从电梯上拉过行李箱时,倒是先被漫天轻盈的新雪扑了个满怀。临上楼前,宋博衍忍不住回头,那是多么盛大的一场、洁白的一场冬,凛冽的寒风吹着纷纷扬扬的冰花,几乎要将天地都覆盖了,像是在人心底也落下厚重的脚印。洁白刺痛了过分敏感的双眼,他便匆匆别过了视线。
追悼会来了不少人,多数是些陌生面孔,全都穿着黑衣服,拿了黑伞。郁青垂首站在角落,像一尊失了魂的冰雕。连日来的悲痛早已榨干了他的眼泪,只余下一双红肿干涩的眼。那些或亲近或疏远的面孔,那些或真心或敷衍的安慰,那些拍在肩头的手,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地落在他感官之外。
真正曾经和她交好过的几位友人则不由分说地主动承担起了操持葬礼的责任,自郁静姝逝后从全国各处跑来,直到今天还忙的团团转,如今流程将要结束时,终于到了真正要和故人分别的时刻,女人们再次忍不住流下了沉重的眼泪。
“郁青,我的小乖,你要怎么办才好呢?”中年女人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如今乱糟糟地搭在肩上,她紧紧拥着郁青,万分痛苦地亲吻着他的脸颊。
身形单薄的少年只是更深地垂下头——郁静姝和她们很久不来往了。臂弯里安眠的孩子当初才要上小学,离婚不可避免的为她带来了一些生活压力,多年奔波,她已经很久不和朋友联系了。
母亲因为自己成为母亲,却也因为自己,母亲只是母亲了。父亲早已有了新家,外祖家尚且自顾不暇……那些模糊的关切目光背后,是心照不宣的闪躲。攥紧的双拳在掌心留下深陷的红痕,会场庄重肃穆的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不知所措地,他只好轻轻拍了拍母亲友人颤抖着的背。
一只干净整洁的黑色皮靴突兀地闯入他低垂的视线,郁青抬头。
正对上一双眼睛。粉色的、漂亮的、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堆叠的薄薄眼皮下,细小的血管清晰可见。那目光里沉淀着如此深重的悲悯,以至于在后来无数个日夜,郁青见过它盛满各式各样的情感,却始终无法磨灭这初遇时惊心动魄的一幕。
“郁青,还认得我吗?”男人撩起垂落额前的白发,半蹲着,视线与他平齐,“我是你妈妈的......远方表弟?大概是这样的关系吧。你小的时候,啊,我没有抱过你,不过很多年前我们应当见过一些面。”
郁青点了点头,记得的。妈妈前不久才和他提到过的,要从法国回来的“表表叔”,至少五年不见了,那时她还笑着说要好好聚一餐。
宋博衍伸开怀抱,他身上还残留着室外凛冽的冬雪气息,靠近时,郁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本能攫住了他。郁青猛地抓住宋博衍的手,手指冰凉而用力地嵌进对方温热的掌心,紧紧扣住。他是那样急切,在室内暖气的加持下,相触的掌心渗出黏腻,仿佛那是隔绝冰冷世界的唯一屏障。
少年稚嫩的嗓音带着沙哑和孤注一掷的颤抖,他打断了宋博衍似乎想再说些什么的意图:
“您可以带我回家吗?”
天色尚早,寒意却已浸透了骨髓,手扶上冰冷的铁栏杆时,指尖几乎是瞬间便红盈盈的了。原本是要留在西三环的旧居,可毕竟是“回家”,幸而宋博衍在回国前已安置了新住处,只是车子还未备好,出门只能乘着地铁在城市中穿行。
“郑州和几年前变化很大了。”宋博衍的声音在车厢的嗡鸣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旧。“我那时候总是坐公交车,去上钢琴课、去到处跑着疯玩,当时觉得方便极了,如今居然连地铁也铺满了,说起来,刚回国的时候,倒有些不会乘坐呢。”
离开美丽的故乡已经很久了,提起往事时,他嘴角隐有笑意。雪下得小了,飘扬在空中只是闪着点点晶亮,从树隙投下来薄而浅淡的银色光华。宋博衍一路上都絮絮叨叨,手虽然牵在一起,郁青抬头,风雪模糊的侧脸,这才觉着离他近了些。
为了他那架三角钢琴,这房子选的不算小,进门时,半湿的一大一小两件羽绒服挂在衣架上,残雪混着水珠,簌簌往下掉。
房子尚未完全收拾妥当,主人的随性已展露无遗:钢琴谱随意摊开在沙发上、厚厚的书籍堆上小软凳、膏药躺在钥匙台中......唯一得到妥帖对待的,大概只有那台盖着紫罗兰花纹防尘布的三角钢琴。一束斜阳从窗台探入,落在浅色流苏上,给这略显凌乱的空间染上几分奇异的暖意。
“有些乱,别太在意......我刚回来没几天,很多东西还没来得及整,过两天我会好好收拾的。”宋博衍忙着捡起沙发上凌乱的曲谱,好给人挪出些坐的位置。郁青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中央。
落地窗的设计将窗外的雪景框成一幅静谧的素白画卷。玻璃上起了薄雾,朦胧地,映出一道道冰花滑落的水痕。
连喝水的杯子,也还是一次性的呢。莫名的,眼睛有些酸涩了,像看到上午独自站在角落里的宋博衍,从湿冷的寒风中满身冰霜地走进这栋楼,人人都不觉得他属于郑州,于是来去都不会有人挽留;也像自己——郁青盯着这杯子出神——盛着不咸不淡的悲伤,大部分人浅尝辄止,之后就算丢掉,也丝毫不会有人在意。
或许他此刻也是这么看我的,他想。
郁青小口地抿着热水,温度刚好是适宜入口的程度,咽下时缓缓流进胃里,好像五脏六腑也汲取了些暖意。寒气尚未散尽,耳旁却传来北风无情的呼啸声,夹杂着雪丝的,猛烈地仿佛要将窗子掀开。
雪要下一夜了,他这么想着,只好顺着望向窗外。
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宋博衍映在窗上的面庞,雪光挥洒在“月亮的孩子”身上,满头白发随意披在脑后,额前发丝末梢搭着雪白的睫毛,光华和他多情的一双眼睛交相辉映。
郁青的心,不由得为之一颤。
“没关系,青,不用紧张。”宋博衍执过他欲要拿起扫把的手放下,动作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去看会电视吧,好吗?我等下扫完了就陪你。请放松些吧。我总是懒惰,偶尔又突犯强迫症,所以只好趁着还有力气和干劲,一口气收拾了的好。你瞧这地板,乍一看其实还可以说是很干净呢,可我此刻有些忧心那灰尘了......实在是执行力很强的男人!快去休息吧,青呀,喝些水暖暖身子。”
“表表叔,”郁青鼓起勇气,试图寻找自己能分担的点滴,“您晚上想吃些什么呢?我会做饭,味道应该还是可以的。”
男人被他认真的称呼逗得忍俊不禁,低笑出声,“不知道为什么,”他打趣道,“表表叔这个称呼,会让我感到自己居然还有些可爱。不过时间还早,不如还是我来下厨吧?放心,不是不相信你......留学的时间里,我可是学了很多法餐花样呢。哎呀哎呀,好荣幸,回国后第一次有人要品尝我的手艺呢!”
少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他试图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并非完全的累赘,证明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
留学生常年在外练就的精湛厨艺的确无可挑剔,即使家中食材有限,几样简单的材料也在他手中变幻出丰富而熨帖的口感。饭后,郁青抢着刷了碗盘,再坐回沙发时,看向宋博衍的目光里,总算透出一点细微的、小心翼翼的雀跃。
雪还在下。
按照之后相处中的郁青的话来说,宋博衍此人总是有着操不完的心。而此刻,夜深人静,当年长者终于放下书,要结束这漫长的一天时,他还是放不下心,颇为谨慎地推开了为少年准备的卧室的门。
“抱歉,小家伙,”他小声嘟囔道,“稍微冒犯一下你的隐私。”
银霜般的清辉,静静流淌在海蓝色的被褥上,晕染开一片淡淡的、属于冬夜特有的清寒。在这静谧的夜色里,宋博衍放轻脚步,俯身靠近床沿,想看看少年是否安睡。迷蒙中的郁青却紧锁着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月光落在他稚嫩的眉间,像凝结的冰晶,一闪一闪。
宋博衍伸手探去,触手一片滚烫!他心头猛地一跳,指尖都跟着哆嗦了一下,连忙将人半搂进怀里,轻拍他的背脊。
“郁青?青呀?醒醒,来,量个体温。”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趁着少年迷迷糊糊将体温计夹在腋下,宋博衍快步回到客厅煮水备药。问题应是不大,多半是着了风寒,加上连日悲痛伤了心神。只是这药味道苦涩,他端着药碗回到床边时,口袋里已悄然揣了一颗水果糖。
窗外狂风骤起,猛烈地摇撼着树枝,层叠的雪层轰然泻落,如同冷幽的瀑布,反射出的雪光竟似比月色还要刺目清寒。
梦境里,郁静姝疲惫的面容近在咫尺。她将柔顺的黑发挽成漂亮的发髻,神色平和。郁青急切地想要上前,再唤一声“妈”,可喉咙却像被什么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女人眼中盛满了深重的眷恋,身影却在恍惚间渐渐淡去、飘远。少年不顾一切地拔腿追赶,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身影,连同每一根发丝,都彻底消散在无边的虚空中。
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砸落,混入手中那半杯温水里。连日来压抑的悲伤、痛楚、迷茫,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纸杯在他无意识的紧握下扭曲变形。头痛欲裂,面颊滚烫,他在昏黄壁灯的光晕里别过脸去,清晰地感受着那陌生的病毒在体内肆虐翻腾。
还是孩子呢。
胸腔里像是涨满了无尽拍岸的潮水,酸涩而沉重。宋博衍心疼地为他一下下拍抚着后背,接过纸杯放在床头柜上。随即,他长臂一揽,将那单薄颤抖、被高烧和悲伤双重折磨的身躯更深地拥入自己怀中。身前柔软的衣料很快便洇湿了一大片。两人的身影在光影中交叠,少年漆黑的发丝与男人银白的发丝突兀又莫名和谐地缠绕在一起。郁青紧紧揪着他的衣袖,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不出意外的话睡一晚就退烧了。宋博衍揉了揉怀中那颗汗湿的脑袋,将两人身上的被子仔细掖好。他低头看着少年,那双平日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眸此刻因泪水和高烧而显得迷蒙。他眼底泛起温润的柔光,重新漾开一个安抚的微笑。
郁青下意识地闭上双眼。黑暗中,脸颊传来轻柔而温暖的触感,一触即分,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晚安,郁青。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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