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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暮春三月,淯水之滨。
天宇澄澈,日光碎金般洒落在河畔。
恰逢上巳春禊,河畔身着华服的女男三三两两采兰佩芷,于绿野间支起轻帷罗帐,载酒而歌,一派烂漫春意。
而此时,相隔不过数十余步的草木深处,此时却隐隐传来男人压抑而悲痛的低泣声。
顾笙任由怀中那道纤细的墨绿色身影将额头埋在她的肩窝,满腔的委屈与愤恨化作泪珠尽数浸在她的衣襟。
她背脊贴着粗糙树干,神情带着些无所谓。
季晚棠脸颊被泪水浸润,贝齿紧咬她肩头的丝绸,声音又哑又颤:“我恨死他了……恨死他了……”
季晚棠原本生就一副温顺皮囊,眉眼如画,唇色嫣红。
此刻泪眼朦胧,本该楚楚动人,可抬眼时,浓睫下顾盼神飞的桃花眼中深入骨髓的怨毒却令人见之胆寒。
顾笙垂眸不语,带着薄茧的手掌轻搭在他腰侧,指尖顺着男人腰身柔韧曲线游走,感受衣料下细腻的肌理。
在她过往所有露水情缘中,季晚棠的腰是最合她心意的,紧实柔韧,令人流连忘返。
滑过男人挺括的腰线,落在饱满的臀峰,隔着浓绿春衫,五指微屈,便会陷入富有弹性的肌理中。
“唔……”
季晚棠身子一颤,颊边泛起薄红,蹙眉按住她作乱的手。
男子抬起桃花眼,眼尾洇着胭脂色,湿漉漉地睨来,含嗔带怨:“你做什么……”
顾笙眼皮抬起一寸:“不是你自己往我怀里钻的?”
怎么,轮到她,就要守礼了?
季晚棠长睫上还挂着泪珠,委委屈屈地低下头,纤白的十指钻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他声音更低了,带着怯怯的不确定:“……那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这般伤心吗?”
顾笙确实不想。
但她仍顺着他的话头淡声问:“那你说。”
顾笙揽着季晚棠的腰将人拉到怀中,温热的唇瓣轻吻着男子潮湿冰冷的白腻脸颊悉心安慰。
季晚棠那点心事,翻来覆去总绕不开那个人——他那个光芒万丈、备受宠爱的弟弟,季辞云。
这次想来也不例外。
季晚棠本想开口,却被她细碎的亲吻搅得气息紊乱,脸上红晕更盛。
他此时明明心如刀绞,五脏六腑仿佛都泡在苦水中。可当顾笙温热的唇贴上来时,他心中所有的愤懑顿时都仿佛被人捻住了尾巴,顷刻溃散、柔化,只能被本能驱使着想靠她更近些。
季晚棠双臂如水蛇缠上顾笙的颈项,探出猩红的舌尖殷切回应。他从喉间溢出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又软又黏:“我若说了……你这负心女定要离我而去。”
顾笙将人推开些,季晚棠软嫩的舌尖尚未来得及收回,探出红唇外拉出一条淫靡的银丝,惹得男子愈发面红耳赤。
顾笙指尖勾住季晚棠腰间的束带,漫不经心地问:“究竟何事?”
季晚棠低垂着头,十指紧抓着顾笙的衣襟,眼角带泪意:“今日……我在母亲书房寻到了那卷券书……”
说到此,他眼眶愈发赤红,像是将积藏多年的郁气要从中一口气喷涌出来。
字字都压着恨意。
季晚棠的母亲便是季氏的现任家主季望舒。因身体孱弱,季望舒早早便立下先令券书安排身后诸事,只是尚未公之于众。
带着某种不甘心,以及连季晚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他自从知道先令券书的存在后,便一直暗中寻找。
如今,他终于在母亲书房中找到了。
券书上字迹清晰:“吾之宗嗣与主要田宅,由次男妇与次男所生之长子继承。长男分得……诸物为嫁妆,不得再争。”
季晚棠低垂着睫,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她把季氏的家产……全都给了季辞云的女儿。留给我的……不过是一份嫁妆。”
说到“嫁妆”二字时,他的声音轻得近乎破碎。
顾笙指尖停了片刻。
季氏家主膝下无子,唯有两个男儿。她与季晚棠暗通款曲,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对季氏那份庞大家产的一点觊觎之心?
虽然顾笙早知道季晚棠在季氏处境尴尬,但这结果还是惨烈得超乎她的预期。
将这话说出口,季晚棠颓然地靠在她身上,垂着眼睫,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怨怼与落寞。
他身子紧贴着她,纤指轻抚过她的臂膀,声音细若耳语:“阿善,我当真……就如此不堪么?”
顾笙无言以对,只伸手替他拭去眼尾残泪。
男人嫣红的唇瓣被泪水浸润,愈发饱满欲滴,兼之容色秾丽,美艳得宛如画中摄人心魄的精怪。
可顾笙心中却清楚,这样的绝色美人也不过是季辞云身后名不见经传的一道影子。
即使有绝色的容貌,在那轮众人仰慕的皓月面前,也不过尘沙一粒。
季氏双子以美貌冠绝南宛,即便顾笙这般不关心风月传闻的人,也无数次听到过季辞云盛名。
风华绝代的南宛第一美人,虽为男儿却学识渊博,引得南宛文人趋之若鹜,是真正悬在天际、不可高攀的月中仙子。
若自己能娶得季辞云……
这念头在顾笙心底一闪而过,但随即就被她抛诸脑后。
她连季辞云的面都见过,如何能引得佳人倾心?
眼前的季晚棠,虽不及其弟,却仍是世家精心骄养出的美人,皮相绝佳,性情也……尚算可人。
顾笙出身寒微,最不缺的便是自知之明。眼下最紧要的,是抓住一切可攀附世族的筹码,而不是异想天开去追逐一道遥不可及的幻影。
“既然季老心意已决,你又何必执着?”她轻声安慰怀中人。
“我不甘心。” 季晚棠细白的指尖狠狠抓住顾笙鬓边一缕墨发,攥在手心,声音像是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我就是不甘心!我定要叫季辞云……同我一般,一无所有!”
季晚棠此生最恨的,就是季辞云。
季晚棠哪里都好,出身大族,品貌双全,可偏偏就是处处都比不上季辞云。
究其根本,不过是因为季辞云的父亲是世家大族陈家的长房长男。
而季晚棠的父亲,不过是季氏一个卑微粗陋的下人。甚至季晚棠的诞生都只是源自家主季望舒年轻时一个不足挂齿的错误,以及事后那点初为人母的慈悲。
季望舒并不爱季晚棠的父亲,甚至耻于提起那个下人的名字。
幼时懵懂,季晚棠身为长男也曾有过一段被家人如明珠般捧在掌心的短暂岁月。然而,所有的宠爱与关注,都在季望舒迎娶了陈氏公子作为正夫之后,戛然而止。
他一夜之间,就从备受呵护的长男,变成了季氏多余又碍眼的存在。
随后,季望舒与陈夫郎迎来了季辞云的降生,那个与他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弟弟,从出生起,就拥有了他曾拥有继而失去,以及他从未拥有过的一切。
同为一母所生,何以天壤之别?
晏朝历朝历代都是长子承业,季府无子,即便招赘,他才是长男。
季晚棠眼中难掩不甘,他紧紧环住顾笙。
往日温润的嗓音此刻竟带着隐隐癫狂的颤抖,恨意、恼怒与兴奋在季晚棠脑海中交织:“你可知……今日宴上,你抚琴时,季辞云他……一直在看你。”
顾笙方才动过此念,经他一提,立时明了。
“你的意思是……”
她略一思考,半晌唇角轻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任谁听了我的琴,都会盯着我看的。”
这不足为奇。
顾笙的琴技在整个南宛都赫赫有名,琴艺是顾氏的家传绝学之一,但凡听过她的琴音无不沉醉其中。
“季辞云不同。”季晚棠握紧顾笙的手,眼眶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脑中思绪翻腾,脸上柔和笑意在斑驳树影下显出几分缭乱的狰狞:“他情窦初开,心思纯净,还从未……用那般眼神看过任何女子。”
想起宴席间季辞云望向顾笙时那专注又惊艳的目光,季晚棠便遏制不住心中如同野草般疯长的杀意。
季辞云不是很喜欢顾笙的琴声么?
他定要让这个不谙世事、享尽宠爱的弟弟,也尝尝求之不得、为人玩弄的滋味。
“这份家业……与其便宜外人,不如交由你。”季晚棠脸上的笑靥万分温柔,他不仅要家产,更要顾笙。
待事成,他定叫季辞云死无葬身之地。
“可我都没见过他。”
顾笙对季辞云的印象,仅止于屏风后那道朦胧剪影。
季辞云熟读男戒,奉之若圭臬,出行必垂帷幕。尽管世人对其美貌浮想联翩,然而除季氏人外,尚无外人得见其真容。
若她真有那般本事能引得季辞云倾心,又何必在季晚棠身上耗费光阴?
“阿善,我会帮你的。我的嫁妆能为你填上顾氏的债款,可这之后呢?我们总要为将来考虑。”季晚棠声音轻柔,“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直视着顾笙的眸子,一字一句道:
“你不许爱上他。”
顾笙心头微动。若有季晚棠里应外合,此事或许真的可为。
“我对他没兴趣。”
令顾笙感兴趣的,从来只有季氏男儿身后所代表的季氏门楣。
暮色四合,曲水畔的喧嚣已渐次沉寂。
青绸帷帐内,余香袅袅。
季晚棠已敛尽眉梢眼角残留的春情,将胸前暧昧痕迹仔细遮掩好,面带笑意悄无声息地回到帐中,屈膝跪坐在季辞云身侧的锦垫上。
帐内光线昏朦,春风吹拂时帷幔若水似云,将端坐其中那道皎洁如月身影氤氲得仿若一场仙宫幻梦。
“兄长。”季辞云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穿过帷幕而来,“你总算回来了。方才伯伯寻你不见,一切可还安好?”
纵是色若春花的季晚棠,在他身侧也显得黯然失色,如同星子之于明月,泯然若众人。
季晚棠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长睫低垂,语声轻柔:“方才去车内更衣,回来时听见有人在谈论那位抚琴的顾姓女子,不由驻足听了几句。”
“那……兄长都听到些什么?”
“听闻她是顾氏独女,琴技超绝,南宛难寻。如今不少世家都想延请她教导族中子弟。”季晚棠语气温润如常,略作停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季辞云,“所以我便想着,或可请示母亲,请她入府教导几位堂妹。”
季辞云沉默良久,语气中带着些迟疑:“她会肯么?琴艺是顾氏家学……”
“弟弟有所不知。”季晚棠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一丝轻慢,“她出身寒微,若能得母亲亲自延请,已是莫大荣宠。想来……她不敢推辞,也不会推辞。”
他言语间,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锁在季辞云身上。
果然,季辞云缓缓蹙起秀眉,眸中浮上一丝不忍。
季晚棠眼底幽光流转,心中冷笑愈甚。
越是见季辞云这般惺惺作态,他心中的厌恶便愈发翻涌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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