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

　　南巷夏夜晚风

　　十七岁的风总带着黏腻的湿热，裹着老城区特有的槐花香与煤炉烟火气，漫过南巷斑驳的青砖黛瓦。林屿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包带边缘磨得光滑的缝线，跟着母亲的脚步走进这条藏在城市褶皱里的老街。

　　“就是这儿了，”母亲推开一扇掉漆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的旧响，“你外婆以前住的地方，收拾干净了，比城里清静。”

　　林屿点点头，没说话。帆布包里，那本封面印着鸢尾花的诗集被压在最底下，夹着几颗薄荷味润喉糖。他不太习惯陌生环境，更不擅长和人打交道，说话时总不自觉放低音量，像怕惊扰了什么。搬回这座母亲口中“藏着童年”的小城，对他而言，更像一场被迫的逃离——逃离城里重点高中的高压，逃离父母无止境的争吵，也逃离那些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与疏离的目光。

　　收拾完房间时，天已经擦黑。母亲要回城里处理后续事宜，临走前反复叮嘱：“别乱跑，明天我来送你去三中报到。南巷治安好，但也别太晚出门。”

　　林屿“嗯”了一声，目送母亲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拐角。房间里还留着淡淡的樟脑丸气味，窗外的老槐树影影绰绰，蝉鸣不知疲倦地织着夏夜的网。他从包里摸出薄荷糖，含了一颗在嘴里，清凉的味道稍稍驱散了心底的茫然。想起母亲说过巷尾有河堤，能看到落日，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抓起钥匙出了门。

　　南巷的路比想象中复杂，七拐八绕的岔路让他有些晕头转向。天色越来越暗，路灯是老式的黄炽灯，光线昏黄，在地面投下不规则的光斑。林屿怕黑，脚步不自觉加快，帆布包里的笔记本硌着后背，那是他用来画晚霞和流浪猫的本子，此刻却没心思去留意路边的风景。

　　走到一个拐角时，他没看清路，猛地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薄荷糖从嘴里滑落，滚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操。”低沉的咒骂声在头顶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

　　林屿吓得一哆嗦，连忙后退半步，抬头时，撞进了一双桀骜又疏离的眼睛里。少年靠在老槐树下，身形挺拔，穿着洗得褪色的黑色T恤，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他指尖夹着一支烟，烟蒂燃着微弱的光，在昏暗中明灭，烟雾缭绕间，眉眼显得有些模糊，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锋芒。

　　是江叙。

　　这是林屿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白天搬东西时，他在巷口见过这个少年，也是靠在这棵老槐树下，姿势慵懒，眼神冷淡，像一尊自带结界的雕像。母亲当时低声提醒他：“那是江家的小子，别招惹，听说不太听话。”

　　“对、对不起。”林屿的声音有些发紧，下意识抿了抿唇，眼神却没闪躲，低头去看地上的薄荷糖。糖滚到了江叙脚边，被他的白球鞋轻轻碾过，留下一点淡绿色的痕迹。

　　江叙挑眉，目光落在他攥紧帆布包带的手上，指节泛白，像是很紧张。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走路不看路？”

　　林屿脸颊发烫，想弯腰去捡糖纸，又怕对方觉得麻烦，一时间手足无措。他不太会和陌生人争执，更不擅长应对这种带着攻击性的语气，只能小声重复：“对不起，我没看见你。”

　　江叙没再说话，只是打量着他。眼前的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眉眼青涩，带着一身未脱的书卷气，和这条巷子里的烟火气格格不入。看他那副紧张又执拗的样子，倒不像故意撞人的。

　　他抬脚，踢开了脚边的糖纸，烟蒂在树干上摁灭，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流畅自然，不像平时那般随性散漫。“往哪走？”

　　林屿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问你往哪走，”江叙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却没提高音量，“南巷的路绕，天黑容易迷路。”

　　“我、我想去河堤。”林屿小声说，指尖还在摩挲着包带的缝线。

　　江叙嗤笑一声，像是觉得他奇怪：“这会儿去河堤？天黑了，没灯。”

　　“我知道，”林屿的声音更低了，“就是想去看看。”他其实是想借着散步平复心情，也想看看母亲口中“能看到整片晚霞”的河堤，只是没想到会迷路，还撞上了人。

　　江叙沉默了几秒，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跟着。”

　　林屿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他跟在江叙身后半步远的距离，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杂着皂角的清香，不算难闻。江叙走路的步子很大，却刻意放慢了速度，似乎在迁就他的小碎步。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和蝉鸣。昏黄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林屿偷偷打量着江叙的背影，他的肩膀很宽，后背挺得笔直，像是在刻意维持着某种坚硬的姿态。

　　“转校生？”江叙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林屿点点头，“明天去三中报到。”

　　“高二？”

　　“对。”

　　江叙没再追问，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林屿觉得有些尴尬，想找些话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社交圈很窄，平时除了看书、画画，就是埋头学习，很少和同龄人这样并肩走路。

　　走到巷尾时，江叙停下脚步，指了指前面的小路：“顺着这条路走到底就是河堤。”

　　林屿抬头望去，小路两旁长满了野草，远处隐约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他说了声“谢谢”，声音比刚才放松了一些。

　　江叙没应声，靠在巷尾的墙壁上，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神飘向远处的黑暗。“早点回来，这边晚上没什么人。”

　　“好。”林屿点点头，转身朝小路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昏黄的灯光下，江叙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依旧是那副疏离又桀骜的样子，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那个，”林屿鼓起勇气开口，“谢谢你带我过来。”

　　江叙抬眼看他，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像是在打发他。

　　林屿不再停留，转身走进了小路。小路两旁的野草很高，偶尔会刮到裤腿，带来轻微的痒意。他怕黑，下意识加快了脚步，走到河堤时，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河堤很宽，旁边是缓缓流淌的河水，月光洒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虽然没有晚霞，但夜晚的河堤别有一番静谧的美感。林屿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从帆布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借着微弱的月光，开始画眼前的夜景。他的笔触很轻，线条细腻，很快，河面上的月光、远处的树影，就出现在了笔记本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林屿以为是江叙，抬头望去，却看到两个陌生的少年，嘴里叼着烟，眼神不善地朝他走来。

　　“喂，新来的？”其中一个黄头发的少年开口，语气带着挑衅，“在这儿干嘛呢？”

　　林屿下意识握紧了笔记本，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没干嘛，只是坐坐。”

　　“坐坐？”另一个瘦高个的少年嗤笑，“这河堤是我们常来的地方，你不知道？”

　　林屿皱了皱眉，他不知道这里还有人“专属”，刚想道歉离开，黄头发的少年却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笔记本。“哟，还画画呢？装什么文艺青年。”

　　“把本子还给我！”林屿急了，伸手去抢。那是他的宝贝，里面画满了他的心事，从来没给别人看过。

　　“急什么？让我们看看呗。”黄头发的少年把笔记本举得高高的，故意逗他。林屿的身高不如对方，跳了几次都没抢到，急得脸颊通红。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放手。”

　　黄头发的少年和瘦高个的少年同时回头，看到江叙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神冷得像冰。

　　“江叙？”黄头发的少年明显愣了一下，语气瞬间弱了下去，“我们就是跟他玩玩。”

　　“玩玩？”江叙往前走了两步，周身的气压低了下来，“我的人，你们也敢动？”

　　林屿愣住了，抬头看向江叙。他没想到江叙会回来，更没想到江叙会这么说。

　　黄头发的少年脸色变了变，显然很怕江叙。他犹豫了一下，把笔记本扔给林屿，拉着瘦高个的少年匆匆离开了：“我们走。”

　　河堤上又恢复了安静。林屿握紧怀里的笔记本，心跳得很快。他看着江叙，想说谢谢，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江叙走到他身边，在他旁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丢给他：“拿着。”

　　林屿低头一看，是一颗薄荷味的润喉糖，和他刚才掉的那种一模一样。

　　“你怎么会有这个？”林屿惊讶地问。

　　“刚才捡的，”江叙语气平淡，眼神飘向河面，“看你挺喜欢吃的。”

　　林屿捏着那颗糖，心里暖暖的。他刚才明明看到江叙把糖纸碾掉了，想必是后来又回去捡了糖，还特意买了同款。他剥开糖纸，把糖含在嘴里，清凉的味道蔓延开来，驱散了刚才的紧张和慌乱。

　　“谢谢你。”林屿轻声说，这一次，语气里满是真诚。

　　江叙没应声，只是看着河面。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他眉眼间的桀骜，露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林屿偷偷打量着他，发现他的眼底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无忧无虑。

　　“你经常来这儿吗？”林屿小声问，想打破沉默。

　　“偶尔。”江叙的声音很轻，“心烦的时候就来坐坐。”

　　林屿没再追问。他能感觉到江叙身上的故事，那种看似叛逆的背后，或许藏着不为人知的压力。就像他自己，看似乖巧懂事，心里却装满了迷茫和不安。

　　两人并肩坐在河堤上，沉默地看着河面。晚风拂过，带来河水的清凉，吹散了白日的湿热。林屿靠在身后的栏杆上，觉得心里莫名的平静。他拿出笔记本，借着月光，继续画着眼前的景色，只是这一次，他的画里，多了一个坐在身边的身影，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江叙侧头看了一眼他的笔记本，看到上面画的河景，还有角落里偷偷画的流浪猫，眼神柔和了几分。他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不是用来抽烟的那种，而是小巧的防风打火机。他按下开关，微弱的火光亮起，照亮了林屿的笔记本。

　　“谢谢。”林屿抬头对他笑了笑，那是他来到南巷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他的笑容很干净，像月光一样柔和，让江叙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江叙别开脸，关掉打火机，语气依旧带着点不耐烦：“快点画，待会儿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的，”林屿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废话，”江叙皱了皱眉，“天黑，你路痴。”

　　林屿没反驳，他确实不认路。他低头继续画画，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和河水的流淌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首温柔的夏夜小夜曲。

　　不知过了多久，林屿收起了笔记本。“画好了，我们回去吧。”

　　江叙点点头，站起身。两人沿着原路返回，依旧是江叙走在前面，林屿跟在后面。这一次，林屿没那么紧张了，他甚至敢偶尔抬头，看看身边的少年。

　　走到南巷拐角的老槐树下时，江叙停下脚步。“到了，你家就在前面。”

　　“嗯，”林屿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从帆布包里拿出一颗薄荷糖，递给江叙，“给你。”

　　江叙挑眉，看着他手里的糖，没接。

　　“这个挺好吃的，清凉解暑，”林屿小声说，“谢谢你今天帮我。”

　　江叙沉默了几秒，伸手接过糖，剥开糖纸，丢进嘴里。薄荷的清凉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驱散了烟草的味道，也驱散了心底的烦躁。他看着林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明天三中门口见，”江叙说，“我带你去教室。”

　　林屿眼睛亮了亮：“好，谢谢你。”

　　“走了。”江叙挥挥手，转身走进了旁边的巷子。

　　林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才转身朝自己家走去。回到房间，他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个笔记本，心里暖暖的。薄荷糖的清凉还在舌尖，江叙的身影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个看似叛逆、桀骜不驯的少年，其实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

　　他翻开笔记本，看着最后一页画的河堤夜景，还有那个模糊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十七岁的夏天，蝉鸣依旧，晚风温柔。林屿没想到，这场被迫的逃离，会让他在南巷的拐角，撞进一个人的生命里。而那个带着疏离感的少年，也不会想到，这个敏感内敛的转校生，会成为他漫长黑暗里，唯一的光。

　　第二天清晨，林屿起得很早。他换上干净的白衬衫，背着帆布包，里面依旧装着诗集、笔记本和薄荷糖。走到巷口时，江叙已经靠在老槐树下等他了。

　　少年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头发有些凌乱，却依旧挡不住眉眼间的桀骜。看到林屿，他直起身：“走了。”

　　“嗯。”林屿点点头，跟了上去。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的身上。巷子里的槐花香更浓了，蝉鸣也更加清脆。林屿看着身边江叙的侧脸，心里悄悄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这个夏天，并不会像他想象中那么糟糕。

　　三中的校园不算大，却很整洁。江叙带着林屿穿过操场，走进教学楼。一路上，不少学生朝他们看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探究。林屿有些紧张，下意识靠近了江叙一点。

　　江叙察觉到他的小动作，脚步顿了顿，放慢了速度，让他能更自在地跟在身边。“别怕，他们就是好奇。”

　　林屿点点头，心里安定了一些。

　　走进高二（3）班的教室时，上课铃刚好响起。江叙把他带到讲台旁，对班主任说：“王老师，转校生来了。”

　　班主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笑着对林屿说：“林屿同学，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林屿走到讲台中央，手心微微出汗。他看着台下几十双眼睛，深吸一口气，放低音量说：“大家好，我叫林屿，从今天起转到这个班，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处。”说完，他下意识抿了抿唇，眼神清澈而执拗。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班主任指了指江叙旁边的空位：“林屿，你就坐那儿吧。”

　　林屿点点头，抱着书包走到那个空位旁。江叙已经帮他把桌子擦干净了，桌面上还放着一支崭新的笔。

　　“谢、谢谢。”林屿小声说，拉开椅子坐下。

　　江叙没说话，只是把课本推到桌子中间，示意他可以一起看。

　　上课的时候，林屿听得很认真。他的成绩很好，很快就跟上了老师的节奏。偶尔遇到不懂的地方，他会偷偷看一眼江叙的笔记，发现对方虽然看起来漫不经心，笔记却记得很详细。

　　下课铃响起时，周围的同学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他问题。

　　“林屿，你以前在哪个学校上学啊？”

　　“你为什么转来我们三中呀？”

　　“你喜欢吃什么？放学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吃小吃。”

　　林屿被问得有些招架不住，脸颊发烫，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问题。他不太习惯被这么多人围着，只能尴尬地笑着，小声回应。

　　江叙皱了皱眉，敲了敲桌子，语气冷淡：“吵什么？没看到人家不想说？”

　　同学们被他一嗓子吓住了，纷纷散开。大家都知道江叙不好惹，没人敢得罪他。

　　林屿松了口气，对江叙说：“谢谢你。”

　　“没事，”江叙漫不经心地转着笔，“他们就是闲的。”

　　“我只是不太习惯被这么多人围着。”林屿小声说。

　　“嗯。”江叙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丢给他，“含着，能冷静点。”

　　林屿接过糖，剥开糖纸含在嘴里，清凉的味道让他瞬间放松了不少。他看着江叙，发现对方虽然看起来很冷淡，却总能在他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帮他解围。

　　中午放学时，江叙说：“带你去吃巷口的馄饨，味道不错。”

　　“好。”林屿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出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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