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器

　　人们发现那架大约是飞船的东西以前，都以为这只是一次地震后平凡的物资搜索。

　　陨星般的打击使得其下埋伏的金属层出现明显熔融过的痕迹，以飞船为中心，地形边缘扩散开光滑明亮而鼓胀如肿瘤的金属团块。领头的男子回忆起前两天所有人都以为仅是新地震的强烈巨响，或许就是这具天外来物降临时抛售给大地的征兆。没有认错的可能，因为天然陨石绝不会如此光滑平整……甚至明亮。

　　就在他们眼前，那保持着流线外壳的庞然巨物倏然张开了眼睛，从中探出一支臃肿而漆黑的肢体，未必是手，因为人类当然不会有如此粗壮而颜色莫名的上肢。领头人示意他人退后，防备着此生物的下一步动作，地基之外除了他们方才清理出的通道外，杂乱树丛仍然至少能为他们提供部分遮掩。

　　尽管他们并不知晓对方是否持有能力采用科技探查他们，这应该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他们屏息凝神之际，听见了“那种生命”的声音，合成制品，机械意味很重，像过期罐头，伴随着那截肢体的后半部分从它黑色的胞胎中诞生，人形，四肢头部俱全。

　　它说：“各位早上好啊。”机械音分不清性别。

　　领头的男子举手示意他人后退，锐利的目光打量起逆光而立的黑色臃肿人形：“你是什么人？”他的心跳略显鼓噪，即使面对的也许是敌人。距离科技衰退已经过去了几乎五代人，如果这是衰退前升空的飞船……他们就能得到更多，最好是能够把天上的玩意、又或者是牧场和种植园的围栏打破。

　　“嗯，路过的外星人。”他从废墟上跳至地面，不知做了什么，指挥着飞船关上舱门，从面盔下是一双黑色的眼睛，比起他们而言小了不少，确实不是人类的面相，“路过，感觉有意思，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人种。你们为什么要来废墟？只是来等我的吗？”

　　这不算是个好回答的问题，或许可以如实相告，因为——因为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图谋的事物，只是这个决定不应由他来做。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那个外星人原地跳了几下，仿佛很好玩一样，他说：“你可以叫我光水，那么你的名字是？”

　　“辛掩。你是怎么学会我们的语言的？我是说，在这么一点点时间里？”这架飞船最多是两天前抵达的，因此他发问。

　　光水扭头看他，身上漆黑怪异的宇航服让他显得扭曲可怖，合成器发出的声音依旧怪诞、机械：“当然不是学会的，这是翻译器的功劳。它能收集外界环境音，然后计算出语言的具体表达形式，只要那是用‘声带’发出声音的语言，它就都能辨别。说实在的，要不是你们来了，我还真以为掉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了呢，那就该打道回府了。”

　　依旧保留了回到太空的能力，而且估计已经知晓了还有别人在此处，辛掩能从他的语句中发现这点，如果对方的预期落点本就该“有智慧生物生存”，那么就应该携带着必要的武器或装置，不能硬碰硬。

　　“你有什么打算？目的？”辛掩问他，仍然重复了一遍用词，希望那个莫名其妙的翻译器能够减少歧义或者用词感情色彩的误差。

　　黑色人形从凝固的冷色金属上慢慢走过，终于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拨弄手腕上的一圈东西，播放出一串笑声。漆黑的光水歪头，颈项处材料堆叠成肿胀的褶皱，哪怕是机械音都轻快起来：“那就要看你们想让我怎么做了。总得让大家都站出来吧，蹲着多累啊。”

　　辛掩再次沉默，不久后举起右臂，宽阔的袖口布料垂下，显示出肌肉结块分明的手臂。众人从藏身处离开，不约而同向着那片纯然的黑暗静默。

　　“怎么都不说话啦？”光水跺跺脚，不满地控诉，只引得人群中胆小的几人悄悄后退了一些，辛掩猜测他年龄并不大，或许可以说是相对年龄而言过分高挑了。

　　辛掩更加前进几步，不动声色道：“你知道的，毕竟你是外星人，大家看你也一样新奇，离得太近不方便看。而且你这身衣服——能脱吗？让人觉得太热了。”

　　“——我的衣服？不，不，你知道的，星球不同当然很多事情都不一样，简单来说，脱了这身衣服——，我一接触这个地方任何哪里，就会死掉的。就比如说——病菌，对，这种东西，再有什么伟大的科技我也不一定能赢得了它们。”光水摆手。

　　这确实是说得过去的解答，都这么说了还计较一件衣服未免不上台面。辛掩向他伸出手，并不指望一个回应：“那么，欢迎你的到来。这是我们这里的——”

　　“——一种礼节，真是让人感到亲切的习惯，希望你们继续保持。”光水打断他的话，同他握手，这样的距离中，辛掩依旧没能从那件深黑的宇航服上看见一丝反光，只剩下有如深渊般的色彩。

　　因为同样是具备四肢的种族，所以礼节也相仿吗？

　　“不过，只有你一个人吗？”辛掩问。

　　光水松开手，答：“当然只有一个。不然多麻烦啊。”他向四周张望，最后饶有兴致地看向辛掩身后，似乎对人们很感兴趣。

　　辛掩撤回手，又前进一点，下意识挡住他更多的视线，因此外星人腕上的手环再次播放出大致五秒的笑声。真是让人感到烦扰。

　　“我希望我们能够和平相处。”辛掩余光观察着金属废墟上的飞船，心中感叹它真是太美了，如此光滑，让他想起面粉从指尖滑过的触感，或者某些成熟果实的外皮，尽管色彩是令人失望的银白，属于抛弃他们的科技的色彩。

　　“嗯，我也——”光水面盔后的眼睛左右扫视，随后目光回到辛掩身上，然而突如其来的震动打断了他的话语，他神色莫名地朝地面看，无视面前一众下意识摆出各种架势的人们，最终接受了地面在震动的事实，接上了没说完的话，“——希望。”

　　此时已经没什么人在乎他的回答，就算是面前这个一直同他交谈的男子面色也变得难看起来，那么这种震动大概不是什么好征兆。光水脚尖碾地，能感觉到脚下并没有什么挖空的部分，这让他安心，引力不常是好事，多数情况意味着额外的能源消耗，他还未习惯土地，不想这些引力让他产生对土地偏颇的印象。

　　这是他来到这个星球后面对的第一出震动，或许该叫地震，因为对面的男子示意其他人在震动平息后快速撤离，随机尽量保持平稳地对光水说话了：“很抱歉，我们需要更多人手确保营地安全，所以就先让他们离开吧。”

　　光水耸肩，说：随便你们。他又低头拨弄手腕上的器械，让它播放出一截一截的笑声，像是水果硬糖并不受人欢迎的碎片，悠闲得就好似他并没有感知到脚下的震动。只要他从手腕边缘抠过一圈，绕在手腕上的器械再转动一格，就会是别的声音，可惜他如今并不想听。

　　此处只留下了他和那个叫辛掩的家伙，他先前已经细细端详过其人对他而言显得过大的眼睛，结构相仿，颜色倒是会令他真真实实体会到身处异地。远处终于爆发出巨响，而后是接二连三不同方向的声响，沉重的风沙刮过辛掩周身，而后裹覆下光水的大半视野。

　　“我们有过许多高楼，尽管现在都只能说是高危建筑了。”

　　“嗯。”

　　“刚刚估计只是又有楼塌了，这很正常。”

　　“嗯。”

　　“你不说点什么吗？”

　　“哦。”光水晃晃脑袋，下巴隔着面盔敲敲锁骨，“那么，你们平时住在哪里呢？”

　　“平房，帐篷，诸如此类，找到坚实的土地，然后试图远离时时出现的震动。”

　　“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

　　当然没什么特别的，这只是为了活得安稳点，如果他们也能住去天上，那就没那么多事了。那就没那么多事了。上下槽牙接连磋磨两下，辛掩说：“没什么特别的，如果能离开人类文明如今无益地晃动的摇篮，一切都会变得简单起来。”

　　“我们就在这里站着吗？”

　　“……不，当然不，只是我们可能得暂时聊聊，而且他们也得先回去做好待客准备。”

　　随便吧。光水摇头，“那我就先回去坐坐吧，如果你们想再找我，只要在这里叫我的名字。——你也可以先回去。”

　　“不必，我就在附近转转，这里离固定丢弃点很近。”辛掩说。

　　光水能看出他不大想放人离开视线，细想了一下，觉得也没必要闹太僵，因此没有转身就回舱中，接话道：“固定丢弃点是丢什么的？这算废品回收吗？”

　　出乎意料，辛掩骤然一拳打在矗立的半截钢筋上，看得光水手疼。辛掩深吸气后说：“不能算。”

　　这不是什么也没说吗，那就肯定算是了，自尊心还挺强，脾气真大。光水想念飞船里的互动电影了，他不爱和不熟的家伙打交道，多费劲啊。他后退一步，在原地转了整个圆周，满意地看见对方脸都皱得歪曲，而后说：“不必惊慌，这是我故乡的一种礼节，表示‘你说得对’。”

　　离奇的礼仪，辛掩不想猜测有这种礼仪的原因，外星人也太怪了，同时“你说得对”四个字也让他浑身发痒地无所适从。这片土地成为过战利品，最后又成了废弃品，于是留在大地上的只有被抛弃的奴仆。他没经历过旷日持久的大战，唯一能理解的历史只有土地上的深坑和裂痕，据说战争像地震一样会造成这些痕迹，甚至是更惨烈的疮疤，然而存在于传说的战争只是传说，也因此即便过了童年，他不再幻想天空，却依旧渴望着轰烈的场面。

　　见他沉默太久，光水嫌无聊又开始摆弄手上的器械，或许叫手环更能贴近作为它没什么实用价值的本质，至少辛掩还没看出这玩意除了播放恼人音频之外的作用。

　　“我会尽力只说对的话，只做对的事。”辛掩板着脸回应。

　　光水撇头，嘴硬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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