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情笺

　　纪往把船票递给检票员，检票员接过，看了他一眼后，飞快地收回好奇的眼神，将船票递回给他。

　　“二等舱在九层，走廊尽头右转是VIP电梯。”

　　“谢谢。”

　　纪往接过，拽紧背包带，走进船舱。

　　这艘是去往南项岛最大的游轮，船上吃喝玩乐住一应俱全，像一个小型的现代化陆地，也像一个可移动的世外桃源。

　　纪往偷偷攒了两年的奖学金，全都用来换今天这张能够远离张特莉的单程票了。

　　伴随着一道长而响亮的轰鸣，轮船开动了。

　　纪往推着行李箱从电梯里走出来，按照走廊上的指示，来到预定的房间。

　　推开门，纪往把行李箱放在门口，一边脱下背包，一边打量着房间。

　　装修得很精致，类似那种格调很不错的酒店套间，家居以米色为主蓝色为辅，床尾和桌子前面有两扇很大的窗户，其中一扇正对着甲板，此时外面聚集了好多观海的游客。

　　卫生间是独立的，空间很大，可圈可点的是里面还有一个可以眺望海面的浴缸。

　　只可惜，纪往没心情看海也没心情泡澡，他从行李箱里翻出上船前仓促买来的消毒纸巾和药膏，走进卫生间。

　　站在镜子前，纪往愣了一下，迷茫地看着镜子里皱巴巴的衣领，脖子上的抓痕，嘴角的血痂，还有红肿的右脸颊。

　　张特莉这次下手这么重吗？

　　不过才两巴掌，怎么搞得他像是被群殴了一样，怪不得检票员看他的眼神那么奇怪。

　　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又在脸颊上抹了些消肿的药膏，纪往回到客厅换衣服。

　　手机在背包里，纪往把脱下来的衣服挂在衣架上时瞥了一眼，隐约能看到它在振动，像是一颗倒数计时的定时炸弹一样。

　　纪往没勇气去拿，转过身，从医药包里翻出镇定的药物吃了两粒，然后躺在床上交叉手臂轻拍自己的肩膀，不停地深呼吸。

　　“没事的纪往，没事的，已经安全了，安全了，放心吧，没事了，没事了…”

　　纪往闭上眼睛，不断地在心里安慰自己。

　　心理医生说这叫蝴蝶拥抱法，能够刺激平衡左右脑功能，缓解紧张、焦虑和负面情绪。

　　纪往常在要看张特莉的消息时这么做，没办法，只要想到张特莉的脸和她的声音，他就控制不住地手抖，心悸，有时还会呼吸困难，双腿无力，神经性干呕。

　　一连做了六组以后，心跳平缓下来，纪往慢慢地伸开手臂，睁开眼睛。

　　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他迟钝地意识到房间在晃动，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正在船上，脚下已经不是海原了。

　　纪往坐起来，扫视了一圈房间，恍惚间记得自己刚刚好像正准备做什么事，但是什么事，这会儿忽然想不起来了。

　　视线滑过地上的行李箱，医药包，鞋子和衣架，然后他抬起头，看了看脱下来的衣服，最后定在衣服下的背包上。

　　想起来了，刚刚想拿手机，要看张特莉的消息。

　　药物作用后，纪往脑袋昏昏沉沉的，反应力明显慢了一大半。

　　纪往走过去，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深吸了一口气后，打开。

　　未接电话三十一通，短信二十三条，微信未读消息六十七条，视频来电十九条。

　　以上，除了两条辅导员的微信消息，其他均来自张特莉。

　　纪往清除未接来电，点开短信看了几条后，心跳又开始失控。

　　砰砰砰，砰砰砰……

　　像是有无数条水蛭趴在心上饥渴地吸血，心脏被抽干了似的，不断地收缩，绞痛。

　　手机又在视野里抖动，纪往用左手按住右手，点开张特莉最新的那条长达六十秒的语音。

　　【纪往，啊啊！！！纪往！你是不是想看我死！要怎么样，你才能放过我？”张特莉沙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歇斯底里地吼着：“我上辈子是欠你什么了啊？我欠你们纪家的吗？我生你养你，为了你这些年我忍气吞声生不如死，你还不满意吗？你要我怎么样？我怎么生了你这么畜生，我他妈养条狗都比你强，你去死吧！！！不，纪往，我去死，我现在就去死，这样你就满意了吧。我死了你就痛快了，你爸也如愿了。妈的，你跟你爸一样，都是没良心的杂种，你们最该死！啊啊！！！死啊！……】

　　张特莉如厉鬼一样在那边哀嚎，堪比催命。

　　听到最后的那声喊叫，纪往下意识地丢掉手机，捂住耳朵，原地蹲下。

　　“别过来，妈，别打了，妈，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纪往闭上眼睛，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都在痉挛，他张大嘴巴不停地吸气吐气。

　　他抖得厉害，像被一只被罩在玻璃杯里的苍蝇，拼命地煽动翅膀，四处乱撞，想冲出张特莉的阴影。

　　大约两三分钟后，纪往难以呼吸，他把手伸进喉咙里，想从里面掏出什么卡住的东西，可掏了半天，发现什么也没有。

　　忍不住干呕几下，吐了些眼泪和口水后，纪往艰难地爬到医药包前，慌慌张张倒出不知道几片镇定的药片，塞进喉咙里。

　　囫囵地咽下之后，纪往的意识开始涣散，躺在地上跟着轮船一起摇晃，他抬起手臂，轻轻地拍击着肩膀，

　　“没事了，没事了。”纪往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已经不在海原了，这里是海上，不是陆地，这里有氧气，海里能自由呼吸……”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纪往坐起来，头还是晕晕的，擦掉脸颊上的泪痕，他翻出行李箱的笔记本和钢笔，写下今天的三件感恩的事情。

　　心理医生给他的建议，希望他每天睡觉前在本子上写下今天值得感恩的三件事，大事小事都可以。

　　纪往写下【七月一日1.抽到了烟2.被张特莉发现了，但赶上轮船。3.又发作了，但过量服药后没死。】

　　随后，纪往把笔记本倒过来，翻到最后一页，在日程表最后一格那里写下，【30.死前和张特莉通最后一通电话，记得说恨她。】

　　写完，纪往把日程表上要做的事一一看了一遍，最后举起钢笔狠狠地扎在最后的‘恨’字上。

　　还有三十天，就快解脱了。

　　纪往这样想着，掉在角落里的手机在角落里猛地亮起，滋滋地震动，犹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缓缓地向他逼近。

　　这一刻，纪往甚至不想再等三十天了，他想现在就举起钢笔插进自己的喉咙里。

　　可在钢笔尖即将贴在喉咙上时，纪往看清了屏幕上的数字，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恢复了些理智，纪往把钢笔丢在一边，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

　　“你好，‘幸福里’民宿，请问是纪先生吗？”电话里是一个很有活力的女声。

　　纪往张张嘴，喉咙里还残留着很强的异物感，他咳了两声，“…是，咳咳,是我。”

　　“哎呀，太好了，你终于接电话了，纪先生，我是‘幸福里’民宿的管家张芮，我看你预定的日期是从今天开始，请问你已经坐上船了吗，马上十点了，不知道你今天还来不来及入住，要不要我帮你把今天的预定取消啊？”

　　“咳…不用，咳咳，我已经坐上船了。”

　　纪往扶着床沿坐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远处已经能看到南项岛的轮廓了。

　　“这样啊，太好了，欢迎你来南项岛呦，那请问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到啊，我安排后厨给你做饭。”

　　纪往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回道：“半小时后下船，大概再五十分钟到。”

　　“好嘞，那我们等你啊。对了，有什么忌口的吗？能不能吃辣？”

　　纪往浑浑噩噩的，也不想耽误张芮的时间，于是随口回道：“没有忌口的，都行。”

　　“好的好的。”张芮那边有什么人说了句话，她轻声回道：“行，你赶紧去吧，这边有我。”

　　纪往在电话里听到一阵很浅的铃铛声，很快消失了。

　　张芮重新开口：“好，那等你来哦，房间我们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之后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我说，把这里当家一样，放心地住吧。”

　　纪往可不希望民宿跟家里一样，那他来这趟也没什么意义了。

　　“谢谢。”纪往有气无力地回道。

　　“不客气，应该的。”

　　挂了电话，纪往坐在床边失神了一会儿，重新打开手机，点开张特莉的微信，发送【妈，你冷静一下，我只是出来玩几天，不会丢下你的。】

　　很快，屏幕里跳出张特莉的头像，她打了视频电话过来。

　　纪往条件反射地挂断，而后马上发消息，【在洗澡，不方便接。】

　　过了几秒，张特莉又发了条长语音，【行吧，你想玩就玩吧，反正你现在长大了，不会再听我的了。你嫌我烦，觉得我这个妈没用了，所以也不想跟我了，是吧？我都知道，你跟你爸一个德行，觉得我情绪不稳定，觉得我是个疯女人，所以想离我远远的，是吧。纪往！你就是个白眼狼，你忘了你爸是怎么对我的，我又是怎么对你的吗？我供你吃供你穿，你这么对我，你会有报应的！你们都会有报应的，你们姓纪的都不得好死！！！】

　　张特莉咬牙切齿地声音刚落，又一条她的语音追过来。

　　【乖乖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在家等你，儿子你别不要妈妈，妈妈就你一个人了，你爸没良心，你可不能跟他一样啊，妈妈对你多好啊，你是我的命啊，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儿子，妈妈好爱你的啊，你知道的，你也爱妈妈的，对吗？】

　　张特莉边哭边乞求，语调和上一条语音里的那种狠厉判若两人，如果有不知情的人单听到她的这条语音，一定以为她是一个爱子如命的慈母。

　　纪往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病入膏肓了，听完张特莉的这条语音，他居然真的想回家去了。

　　张特莉需要他。

　　没有他，张特莉会死的。

　　但很快，纪往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会的，张特莉不会死的，就算他死了，张特莉也不会死。

　　【好的】

　　纪往回复完，点开辅导员的微信。

　　第一条，【记得定时去看心理医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跟我讲。】

　　隔了三个小时，又发来一条，【你现在在哪啊？还好吗？】

　　纪往看了看时间，这条已经是两小时前了，他点开对话框，输入【我很好，刚刚睡着了。】

　　一直在毕业前，纪往都认为辅导员这四年对他的过分关心是怕他死在学校，给他们添乱，毕竟张特莉经常上一秒跟他说‘你去死吧’，下一秒又会说‘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啊’。

　　纪往揉了揉太阳穴，走到窗户前，拍了张夜景发过去。

　　【老师，我要开始毕业旅行了。】

　　辅导员很快回复，【好，好，换个环境放松放松，别想太多，都会过去的。】

　　之后辅导员又发了个很可爱的打气表情，纪往也礼貌地回了个谢谢的表情包。

　　处理完所有和陆地上的联接后，纪往把手机卡拔出来，换了张新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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