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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滴漏声声，将近亥时。
蒋云掩口打了个哈欠，娇声道：“陛下，夜深了，臣妾就不扰您休息了。”
“嗯，路上当心。”皇帝声音带着倦意，抬手替她拢了拢披帛。
“陛下也早些安……”蒋云话音还未落，外面就传来通禀：“陛下，王总管求见。”
脚步一顿，蒋云适时浮起疑惑：“总管怎的这个时辰……”
话还未说完，她就见皇帝眉头已经蹙起，撑着扶手起身对她道：“随朕去看看。”
蒋云随着皇帝到前殿，依礼在侧后方落座，她目光投向那扇即将开启的殿门，指尖无意识地收拢。
不知怎的，心中竟没来由地忐忑不安。
殿门缓缓开启，一袭紫袍赫然出现在眼前，总管王立踏入殿内。
蒋云再定睛一瞧，他身后却还跟着一躬身垂首的绯袍内侍。
霎时间，她瞳孔骤缩，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陛下，看奴把谁带来了？”王立笑着走到御前。
话落，那绯袍内侍一撩袍角，叩首跪拜：“奴张贵，参见陛下，参见贵妃娘娘。”
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与其说是在这空旷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倒不如说是在蒋云心间涤荡不止。
久违的声音，熟悉又陌生，这使她人还稳当当地坐着，心却已经飘忽不定。借着颔首回礼的功夫她目光匆匆扫过，只见他恭谨垂首安安静静。
“张贵？”皇帝已然开口，他眼底掠过一丝困惑，随即猛地一亮，“是你小子！王立认的义子嘛，朕知道。”
看来皇帝才想起这件事来。蒋云自嘲，也是，哪有人会像她那般惦记着啊。
月前，皇帝同她提起过，说是益州的一位监军立下大功，王立准备将他升回京。监军二字好像触发了蒋云的机关，她脑子里当时就弹出张贵的身影。
三年前，王立改革旧制，挑了内侍省好些儿孙到各地监军，替御史台行地方监察之责。她只知道张贵是其中一个，其余一概不知。
会是他吗？
蒋云说不上当时心中的感受，希望是他吗？按理来说，应是不希望的。但那日过后她却总是做出不经意的样子探询可有监军回京。
如此作态倒好像翘首以盼一样，把她自己都惊着了。她捋不清自己的心思，便告诉自己她只是好奇心作祟罢了，没有旁的了。
好了，现在知道结果了，真的是他。倒是有些意料之中，但却并没有给她带来尘埃落定的淡然之感。
如此，她便更加恼了。回来了又能怎么样，没回又能怎么样，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这么波澜做什么。
哦对，当然有关系！这可关乎到她的日子是否好过呢，她找到理由了。
她们当初散的那么不愉快，按着他从前的性子应是不在意的，可三年过去，人会不会变，谁又知道呢？回来了可就是加官晋爵，再加之王立引荐那必是御前红人，万一他心性大变，睚眦必报给她使绊子怎么办？她当然要对他上心，仔细注意着。
蒋云心安理得地向他窥过去。
殿内烛火的光晕在他深绯的官袍上跳跃，勾勒出紧绷的线条。
三年确实很久，足以改变一个人的身形，他健壮了很多。
蒋云正乱七八糟的想着，便听皇帝向张贵提起：“朕想起来了，王立同朕说过你在益州屡建奇功，想把你调回来。”
王立笑着接道：“原只是派他去监军，没成想他竟能提刀上阵，还一举平定南诏解了咱们朝廷多年的边患。”
闻言，蒋云肚里多了几颗强心丸，她就知道，他素来有本事，就算她把他赶出去他也只会活得更好。
看，皇帝将他叫起，皱纹都跟着笑展开了：“既立功回京，自当重用。”他又问道王立，“有什么想法？”
王立沉吟片刻，道：“奴现下手边无堪用之人，想来可迁少监一职，为奴分劳，亦为陛下效犬马之力。”
“准。”
张贵深躬行礼：“谢陛下，奴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
瞧着这君臣和睦的一幕，蒋云想着，他也算得到了赏识，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这不比在她殿中当差来得好，那应当就不会怨她当初的鞭笞驱赶了吧？
她正暗自揣度，就听殿中响起皇帝苍劲洪亮的三声好：“蜀道难行，你日夜兼程，想来现下也是劳顿甚矣，且去将息罢。”
蒋云暗松一口气，可算是要结束了，虽然她和张贵一眼都没对上，可她还是浑身不自在。他在，她就不自在。
王立带着张贵已经谢恩要走，可不曾想皇帝又叫住他们：“顺便把你们娘娘送回去吧，夜深了，朕也放心。”
蒋云心跳都跟着漏了一拍，她看到皇帝对她点头示意，她张口欲拒，皇帝却已经转身。
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和他们一起恭送皇帝：“恭送陛下。”
待靴声渐消，三人方起身离开。
行至殿外阶下，蒋云搭上婢女文心的手，对着王立莞尔道：“本宫自己回就是，不劳烦总管了。”
“万万不可，陛下的吩咐奴怎敢违背，定是要护送娘娘安抵的。”
蒋云笑道：“无碍的，总管和本宫还客气什么，早点回去歇着吧。”
她和王立也是颇有些交情的，毕竟哪朝哪代的宠妃和亲宦关系能不好呢，她们自也不例外。
见王立表情有所松动，蒋云刚放下的心却又提起来。
张贵很有眼力劲的上前：“既如此，便让奴自己去送吧，既全了娘娘体恤总管之情，也不违背陛下圣令。”
此话一出，蒋云都能感到文心的手臂一僵，但没办法，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王立已经欠身：“如此甚好，那就谢娘娘体恤，奴先告退。”
蒋云就这么看着王立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一时间，殿外噤若寒蝉，谁都没动。
晚风微凉，拂过蒋云发梢，她暗吸一口气，回过身，故作平常道：“走吧，少监。”
张贵早已挺起了脊背，他好整以暇地扫视她一番，唇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垂下眼睑退后一步让出了路。
蒋云顿时警铃大作，来者不善！
她面上不显，只搭着文心稳步向前。
张贵跟上她的脚步。
宫中的夜静得很，风轻轻，抚过树叶，细碎的簌簌声伴着稀稀落落的蝉鸣。
一路无言，只有脚步落在青石板上的“咚”、“咚”、“咚”，一声，又一声，仿佛鼓槌一下一下敲在了人心上。
直到承欢殿前，这场鼓乐方才奏罢。
“少监回吧。”蒋云毫无波澜的开口。她目视殿门，并没有回身看着他说。
但张贵好似并不在意，她听到他依旧按礼躬身的摩擦声，但声音却显然没那么庄重规矩。
“娘娘。”蒋云听他顿了一下，接着似笑非笑的吐出两字：“安寝。”
他转身而去的声响随之传进耳中，蒋云同步跨过殿门，二人相背而离。
绕过影壁，文心终于呼出一口气，她屏息垂首一路，这才抬起了头，眼中布满担忧：“娘娘……”
蒋云轻拍她的手，柔声安抚道：“没事。”
文心抿唇，也不再多说什么。
蒋云知道文心在担心什么，她也在担心张贵一朝得势存心报复。
若说刚在殿中见到张贵时，蒋云还心存幻想，想到他从前对着她的好性子和顺从模样，兴许不会记着仇。但，等人都走了，张贵那一副作态又哪是放下往事的模样，那一句“安寝”可真真是别有深意。
想到这，蒋云又不免心底嗤笑自己真是异想天开，怎么可能不怨不恨呢，自己可是给他安了个行窃的名头打了四十大板子赶出去的。
怨也好，恨也罢，她都认了，只望各自安好，井水不犯河水。
跨过垂花门，略显压抑的气氛终于被玉书一声欢快的“娘娘！”打破，她跑跳过来嗔怪她们才回来，她自己好生无聊。
蒋云和文心同她说着趣话进了房，谁也没提起张贵的事。
没必要，既还无事发生，何必给她也徒增烦恼。
可耐不住张贵显眼，京中多了位宦孽，没多久宫外宫内都传遍了。
外面的人自是胆战心惊，免得惹上这位爷，途生祸端。宫里面，则更多是当作话谈。一日，终于被玉书听到这些消息，她马不停蹄地往自家殿中赶。
“娘娘，娘娘？”玉书弯腰把脸凑到蒋云面前，见她闭着眼老神在在的，急道，“娘娘你说句话呀！”
真是急死她了，这新上来的少监怎么叫张贵呀！这名字倒也不罕见，所以到底是不是那个张贵啊。
她啧了一声，晃了晃蒋云：“娘娘！”
还没反应。
她受不了了，加大声音，“姑娘！”
蒋云无奈睁开眼，玉书从小跟着她，是她从宫外带进来的，岁数又小被她惯的难免跳脱。这一急，便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
看着玉书脸都皱在了一起，蒋云缓缓开口：“是。”
“啊？”玉书还没反应过来。
“是他。”
“啊！”
蒋云塞了塞耳朵。
玉书原地踱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什么，最后一举拳头：“娘娘你放心，他要是记恨以前的事暗害于你，我一拳把他打跑！”
“怎么了这是？”文心恰巧掀帘进来，看着玉书的模样不免问道。
蒋云：“别理她。”她瞧见文心手里拿着状子，问道：“谁的？”
文心将门状呈上去：“侍郎夫人的，说是明日要进宫拜见。”
蒋云点了点头：“传话让她明日午后来吧，你去宫门接着。”
这工部侍郎的夫人算是与她交好的命妇中关系最亲近的，但通常都是她摆了宴才会召她们入宫，她们没事是断不会往她这送拜帖的，也不知道这孙嘉柔是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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