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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春夜,虫鸣阵阵,月如玉盘 。
今晚这样大的月亮,已经有些年没出现了。像是太阳收敛炽热,蒙上银白薄纱,照得这寂静荒野如同下了一层霜。若是有无忧无虑的小童看见这片月景,一定开心得跳起来。
此刻,沈山海正坐在小河边,却连头也没抬,只是盯着一块黑色石头发着呆。
沈山海不是小童,她已经二十五岁。也并不是无忧无虑,恰相反,她现在应该是世界上最忧虑的人之一。
她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放榜那天,睡了极其安稳香甜的一觉。
什么榜?当然是新科进士金榜。不知多少莘莘学子为金榜题名,寒窗苦读几十年,没日没夜地读书做文章,甚至有些身体不好的,还搭上了性命。
沈山海也是成千上万学子之一,但她的目的不光是走上仕途为国效力,她还要为二十年前,沈家灭门案讨个公道。沈府上下百余人,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成了冤魂。
很显然,结果让她非常满意,金榜上位列第一的,正是沈山海。
可再醒来,软床变成了硬床,街上的喧嚣变成了厚重的钟鼓。
这不是泉来客栈!
是哪?今天又是什么日子?
沈山海脑海翻腾,却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搜刮不出。
外面阳光极好,木窗被一根短棍支住,鸟儿的吵闹声从这条空隙钻进来。
沈山海起身下床,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假面,并没有被破坏。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自己的行囊,里面摆放整齐,且没有漏掉一件东西,家当全在。
她迅速走到院内,四处张望过后,确定自己是在一座寺庙的后院。
一个年纪不算大的和尚正在打扫庭院,他听见动静回过头,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放下扫帚,过来合十双手一躬身。
“公子醒了,可需要些吃食?”
沈山海反问道:“请问这位师父,今天是什么日子?”
和尚道:“三月十五。”
三月十五,距离放榜已过去五日!
她很快明白过来,是有人盯上了自己新科状元的位子。
沈山海又道:“我怎么会在这?”
和尚道:“公子自己来的,你难道忘了?”
沈山海的眉头紧紧锁住,是自己失忆了?还是和尚在说谎?
“我来的时候,可说过什么话?”
“阿弥陀佛,看来公子没有休息好,时间还早,再去睡一觉吧。”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沈山海像着了魔一样,只是眨了两下眼皮,眼神竟由疑惑变为呆滞,紧皱的眉头也松弛下来,十分听话地转身回房,重新躺在床上倒头就睡过去。
再睁开眼,月亮已经出山,光芒不时被云彩遮住,明一阵暗一阵。
沈山海头皮发麻,回想失去意识前的画面,脑海里只冒出一个字:跑!
来不及想更多,她背起包袱,趁着夜色,飞身掠过屋脊,逃了出去。
沈山海沿着大路漫无目的地行走,却不知应该去向何处。但她知道,一定要离开那座庙,越远越好。
她感觉自己现在十分混沌,脑子里一片白蒙蒙,像是踩在云上,向上看看不到边,向下看是一片白,悬浮在空中,够不着地。
走了许久,一条小河出现在眼前,月光洒在上面,像是披了一层丝绸。
她走过去,撕掉假面,捧着水洗了把脸,随后盯着一块石头发起呆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她长长叹出一口气。
五日前,她还是新科状元。扮男装二十年,为报灭门之仇隐忍二十年,师父含辛茹苦养她二十年。终于,所有付出都有了盼头,所有煎熬都成了阶梯。
可就在今日,一切好像又要重新开始。
要是师父在,就好了。
想到师父秋然,她似乎有了些底气。
这个在沈家灭门时不顾一切施以援手,又养育她二十年的救命恩人,曾不止一遍告诫过她,无论遇见什么事情,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有办法解决,害怕除了让人想逃避,并没什么用处。
所以她用力甩甩头,让自己暂时不去想这些,以免深陷恐惧,乱了分寸。
虽然已经入春,夜晚还是有些冷飕飕。好在沈山海考取功名的同时,武艺也没荒废,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这点寒冷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是夜深了,不方便赶路,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
沈山海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棵长歪了的树上。思索片刻,随着风刮衣袂的簌簌声,沈山海已经攀上枝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在树干上。
精神稍微放松,肚子便开始发出抗议,传来一阵“咕咕”声。
睡了五日,一口东西没吃,铁人的肚子也会抗议,何况沈山海也不是铁人。
她无奈摇摇头,随后轻巧一跃,跳下树来,借着月光捉了一条鱼。又在附近捡些枯枝野草,掏出火折子,生了一团火把鱼烤熟。许是太饿了,这条差不多两斤的大鱼,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这条不知什么品种的鱼很识相,浑身没什么软刺暗刺,只有一条坚硬的脊椎骨贯穿全身,很方便被人吃。
沈山海把玩着那条洗干净的脊椎骨,再次半躺在树干上,不受控制地又陷入沉思。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却偏偏一定要想。倒也可以理解,毕竟沈山海经历的这件事,太过离奇。
是谁在盯着她的状元之位?那和尚到底什么来路?为什么只是跟他交谈两句,自己就像着了魔一般,乖乖去睡觉?他说是沈山海自己来到这座寺院,是不是也跟她着魔有关?
很乱,简直一团乱麻。
但总要捋顺,总要先找出一端线头来。
明早先去城里打探一下消息,好做下一步打算。
沈山海又长叹一口气。
突然,沈山海眼神变得冷冽,她嗅到了一丝血腥气,抬眼望去,远处像是有火光,还有轻微的喊杀声。
看此刻月亮的位置,估计已是子时。
深夜,郊外,血腥气,喊杀声。莫非要有一场好戏?
沈山海正烦闷着,若真有一出好戏送上门,她也是十分欢迎的。
只听喊杀声由远及近,一个略微踉跄的身影出现在沈山海的视线。
那人一身夜行衣,脸也蒙着,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沈山海只看见他这双眼睛,就能断定,这人的皮相一定是极好的。只是他似乎伤得很重,勉强跑了几步后,重重摔在地上,挣扎几次都没能起身。
沈山海在树上屏息凝神,像真的在看一出好戏一样,等着接下来出场的角色。
她不可能出手,准确的说,不可能为了一个陌生的人,一件陌生的事出手。
如果她现在已经成了闻名天下的大侠,或者是朝廷上人人拉拢的状元郎,能够保全自己的同时,还能保全他人,或许她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可现在,她经历的事情已经够匪夷所思,实在不想再惹祸上身。
风声渐起,吹得树林子沙沙作响。月亮隐在了云中,视野顿时暗下来。
那人还在地上挣扎,身后的火光也逐渐靠近。
“杀了人还想跑?把东西交出来!”
杀人?还拿了人家东西?这人难不成是个强盗?
那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掉了。火光中走出一个高大汉子,来到那人身前蹲下,估计是想查看还有没有气息。
突然,地上那人猛一抬头,不知从什么地方弹出一根白丝,直接刺入了汉子的左眼。那根白丝极细,若不是在月光下闪着光,恐怕沈山海根本看不到。
“杀了他们!”
说话的是趴在地上的那人,听话的,是那个被白丝贯穿眼球的高大汉子,此刻他的左眼已经成了一个血洞,骇人至极。
他摇摇晃晃走到火光中见人就砍,下手极狠。
举着火把的十几个人好像知道他会有这么一招,迅速散开,将汉子围在中央。
一个矮小的中年男子踢起一块指甲大的石头,众人还没看清他的身法,那高大汉子的喉咙已经多出了一个窟窿,身子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栽倒在一边,掀起一阵灰尘。
矮小男子冷笑一声,对趴在地上的人说道:“既然你不肯给,便不可再留性命。”
说罢他一挥手,众人纷纷举起长刀,向那人砍去。
沈山海看见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似乎认命一般,缓缓闭了起来。
几声惨叫,随后一阵重物落地之声。
或许是想象中疼痛与利刃的冰冷并没有降临,那人猛然睁开眼,只见那群手持火把的人已全部伏在地上没了声息。
只有一个身形略瘦小的人还站着,却不是那群人里的任何一个。
沈山海转过身,手里的鱼骨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掰碎,悉数钉在了那群人的膻中穴。她居高而下审视着那人,目光犀利,像是要刺穿他的皮肤,扎进骨血看个究竟。
让沈山海没想到的是,那人仰起头,宝石一样的双眸没了刚才的晶亮,准确的说是没有任何情绪,十分空洞地看着她,像是从眼眶里抛出一团大雾,包裹在沈山海如霜似雪的眼神上,让这银子一般的夜晚更加寒冷,神秘。
真是个怪人。
但怪人总比死人好。
“你不感谢我救了你?”沈山海率先开口。
那人神情微怔,开口道:“我并没有求你救我。”
声音很好听,只是太冷漠。
“难道你真的想死?”
“不想,但也没有办法。”
沈山海叹了口气。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三次叹气,前两次是为她自己,这一次,是为了这个怪人。
“我也并不真的需要你感谢,毕竟大恩如大仇。”
“那你想要什么?”
沈山海假装不怀好意笑道:“要你,我的美人儿。”
说罢,沈山海背起他,沿河走到一处蔽人之地,将包裹里的衣服取出一件垫在地上,才把那人放下,半靠在树旁。
路程不远,但沈山海的后背已被那人的鲜血浸透。
好在沈山海随身携带内服外敷的伤药,习武之人总会磕碰,出远门药是必须要带的。
“吃了。”沈山海递给那人一粒药丸,语气不容置疑。
那人思忖一会儿,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扭过脸去表示拒绝。
沈山海又好气又好笑:“要是想要你命,我刚才就不会救你。这是上好的治内伤的药,别好心当驴肝肺。”
听见这话,那人扭回脸。许是觉得过意不去,苍白的脸上挂了些红晕,迟疑着接过吞了下去。
沈山海白了他一眼,没说话,伸手便开始解他的衣带。
“做什么!变态!住手!”那人似乎有些急了,大声呵斥起来,两只手不断推搡沈山海。却因流血过多,胡乱挣扎中反而失去平衡,先翻倒在地。
变态?说谁?说她?
沈山海反应过来之后,气极反笑,做了个手刀就要劈晕他,刚要动手,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等等,难道是刚才的对话,他误会了?
【要你,我的美人儿】
不是吧,他以为自己对他要行不轨之事?
沈山海有些无语,像给小乌龟翻身一样,重新扶起他靠在树下,耐着性子道:“别误会,你流了太多血,伤口需要处理。这药很珍贵,你要是再乱动撒光了,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见沈山海说得真诚,那人逐渐冷静,闭起眼睛不再挣扎。
沈山海撕下一块衣料,到河边打湿。河水刺骨,她也没察觉,直到她的凉手碰到那人灼热的皮肤,烫得她打了个激灵。她从来没有触碰过男子的身体,这一下灼热让她脸上烧了起来。
伤口有四五处,均是剑伤,最严重的是肩胛处的贯穿伤。不过好在没有碰到要害,伤口也不像有毒的样子,只是没有及时处理,失血过多。
包扎完毕,沈山海已经微微出汗。
看着那人呼吸匀称,似乎已经熟睡,沈山海的视线在他蒙住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后走到他身后,将染了血的衣服换下来,到河边洗净。
好在林子里枯树枝不少,她重新拾了一些,生起火堆把衣服晾起,自己则坐在一旁,思绪万千。
决定救下他的原因很简单,这人抛出一跟白丝,就能让别人听他的话去杀人,这与沈山海遇到的怪事,岂非高度相似?
只是刚才在寺庙,那个和尚并没有向她扔掷任何东西,与这个人还有些不同。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让别人去做自己要求的事情。
所以这个人,很值得调查。
那既然近水楼台,就先看看他接下来的打算,之后再进行下一步计划。
沈山海在心里下定主意,拿起树枝戳了戳快熄灭的火堆,火苗又开始窜上来。
“为什么救我?”
声音突然出现,把沈山海吓一跳。那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盯着她这边看过来。
“因为我心善。”沈山海的半张脸被火焰映红,在月光下格外柔和。
沈山海本来的容貌很清秀,疏离感浓郁的瓜子脸上,却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嘴角还有若隐若现的梨涡。像是一汪泉水,冷冽却甘甜。
那人沉默一会,开口道:“在你开口讲话之前,我以为你是女子。”
沈山海想起,听见她说的第一句话后,他确实有明显的愣神。
“那你现在觉得我是女子吗?”沈山海笑道。
“女子怎么会发出男子的声音?”
沈山海笑意更浓:“所以你以为我有龙阳之癖?”
那人心虚地看向别处,算是默认了。
真是荒唐。沈山海扮男装这二十年,是有不少小姑娘对她青睐有加,她都以自己一心功名,无心娶妻为借口,明里暗里回绝。还是第一次有人以为她喜欢男人,实在太荒唐。
虽然她也确实喜欢男人。
沈山海本想解释,但她眼珠滴溜一转,话锋一转,故意靠近他耳旁,呼出的热气轻轻扫过他泛红的耳朵,柔声道:
“若我,真的好男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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