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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烬灭之庭
京都的秋日,总带着一种被时光浸染的温柔。津岛家的宅邸静卧在东山脚下,层叠的枫树初染绯红,庭院的枯山水在白沙上勾勒出永恒的波纹。对十三岁的津岛律而言,这座宅邸不仅是一座建筑,这里是她全部的世界。
津岛律是这个世界里备受呵护的明珠。母亲露是她世界里最柔和的光。津岛律最期待的,是每日清晨在母亲指导下的香道课。露夫人会握着她的小手,一起轻轻扇闻香炉,让伽罗或罗国的幽香缓缓沁入心脾。
“律,香气是灵魂的低语,”母亲的声音如同最醇厚的香,温暖而令人安心,“它能告诉我们那些言语无法表达的心事。” 午后,津岛律也常赖在母亲的和室里,枕着母亲的腿,听她轻声诵读《源氏物语》,在那些古老的爱恨悲欢中昏昏欲睡。
她的父亲,津岛源一郎,是家族沉稳的掌舵人。父亲偶尔得闲,会在茶室里为她讲解家族的历史。他会指着墙上的字画,讲述某位祖先在战国时代的抉择,或是某件茶器蕴含的友谊与背叛。
“律,”父亲的声音总是温和而有力,“我们津岛家能绵延至今,靠的不是锋芒毕露,而是如流水般的韧性。既能滋养万物,亦能穿石而过。你要记住。”
津岛律似懂非懂地点头,目光却更多地被庭院里那个孤独的身影所吸引——她的哥哥,津岛修治。
修治比她年长一岁,有着与父亲相似的清俊轮廓,但那双鸢色的眼眸里,总是盛着与年龄不符,如薄雾般的忧郁与疏离。津岛律看不懂那忧郁,却本能地想要靠近。
一个午后,津岛律抱着新得的琴谱穿过回廊,遇见倚在窗边看书的修治。阳光透过窗格,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暗交错的光影。
“修治哥哥。”她停下脚步,轻声问候。
修治从书页上抬起眼,那双鸢色的眼眸里带着她看不懂的光芒。他没有回应问候,反而望着庭院里挂在檐下的金丝雀笼,轻声问道:“律,你觉得那只鸟儿,是更爱这笼中的安稳,还是更向往外面那片它从未真正触碰过的天空?”
津岛律愣了一下,抱着琴谱的手微微收紧。她思考了片刻,认真地回答:“它或许既依赖着笼中的食水,又憎恨着那束缚了翅膀的栏杆。”
津岛修治闻言,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他合上书,从她身边走过,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或许……它心底期盼着一场风暴,能将这精致的牢笼彻底摧毁。”
津岛律站在原地,看着哥哥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心中莫名地笼罩上一层不安的薄纱。
这种若即若离,是津岛律与哥哥相处的常态。但她知道,哥哥是在意她的。她书桌上偶尔会出现一本她正想找的绝版诗集;她不小心在庭院摔伤膝盖时,第一个冲过来的仆役身后,总跟着修治看似不经意、却隐含担忧的目光。他从不说什么温柔的话,但他的在意,藏在这些沉默的行动里。
津岛律在练习夜间赏花的仪态,发现修治独自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望着水中摇曳的月影出神。
“哥哥在看什么?”她走近问道。
“在看另一个世界。”修治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虚幻,“你看,水中的月亮如此清晰,仿佛触手可及。可只要我们伸手,它就会碎裂成一片片浮光。律,我们此刻安稳的生活,究竟是水中的月影,还是天上的真实?”
津岛律在他身边坐下,池水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她望着水中的倒影,认真地说:“妈妈说,眼前的一切就是真实,要心怀感激地珍惜。”
“珍惜……”修治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可有些东西,越是珍惜,失去时便越是痛苦。”他忽然转过头,鸢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紧紧盯着律,“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站在一艘华丽的船上,所有人都告诉你它将永远航行,但你却知道它正在缓慢地沉没,你会怎么做?”
津岛律被他眼中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情绪震慑住了,她下意识地重复着父亲的话:“津岛家的船……永远不会沉没。”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修治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寒冰一样刺入律的心底,“记住,律,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像庭院里那些最不起眼的野草,即使被践踏,被焚烧,只要根还在泥土里,就一定要重新生长出来。不要回头,不要为注定逝去的东西陪葬。”
他的话像一道冰冷的寒风灌入律的耳中,让她在温暖的秋夜里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不明白哥哥为何总是说这些可怕的话,但那晚他眼中复杂难言的情绪,却像一枚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那是一个与往常无异的宁静深夜。津岛律在睡梦中被浓烈的烟味和木材爆裂的可怕声响惊醒。她跳下床,拉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地狱般的景象——熟悉的回廊已化作一片火海,橘红色的烈焰张牙舞爪地吞噬着一切,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失火了!快跑啊!”
“小姐!律小姐!”
仆役们的呼喊与哭嚎混杂在爆裂声中。津岛律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恐惧让她浑身僵硬。她捂着口鼻,凭借着本能向母亲居住的主屋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母亲——!”
就在她冲过一个火焰缭绕的门口时,一个身影猛地从侧面扑来,用尽全力将她推开!
“小心——!”
“轰隆!” 一根燃烧的巨大梁柱砸落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火星四溅。
津岛律踉跄着摔倒在地,回头望去,救她的是浑身烟灰、面目被熏得漆黑的老管家松平。而就在那片最猛烈的、通往主屋的火光前,她看到了那个身影——她的哥哥,津岛修治。
他没有逃跑,甚至没有惊慌。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冲天的火光将他苍白的脸庞映照得如同透明。津岛修治穿着一身深色的和服,站在地狱的入口,平静得让人心寒,仿佛眼前焚毁的不是他的家,而是一幅与他无关的画卷。
“哥哥!快走!修治哥哥——!” 津岛律被松平管家拖着,撕心裂肺地朝他哭喊。
津岛修治闻声,隔着肆虐的火焰与翻滚的浓烟,他的目光穿越了生死与混乱,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异常平静,深处却翻涌着津岛律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向她跑来,没有一句告别。他只是对着她,极其缓慢地,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
然后,他用口型,无声地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津岛律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她看懂了,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上。
“像野草一样……活下去。”
下一刻,又一块燃烧的断壁轰然落下,彻底隔绝了她的视线,也隔绝了津岛律与过去的一切联系。松平管家再也不顾她的挣扎与哭喊,用年老躯体里迸发出的最后力量,死死地拖着她,逃离这片人间炼狱。
“哥哥——!父亲!母亲——!”
她的哭喊被淹没在家族覆灭的轰鸣与烈焰的咆哮中。
当津岛律终于被拖到前庭相对安全的角落,瘫倒在冰冷刺骨的鹅卵石地上时,津岛律只能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那承载了她十三年生命、所有悲欢与记忆的华美宅邸,正在她眼前发出最后的痛苦呻吟,然后在一片绚烂而可怖的火光中,层层坍塌,化为冲天的烈焰与滚滚浓烟。
热浪炙烤着她裸露的皮肤,空气中弥漫着木材、丝绸、书籍燃烧后混合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毁灭的气息。
黑色的灰烬如同哀悼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头发上、脸上、单薄的寝衣上。
津岛律什么也感觉不到。眼前的一切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与思绪,大脑一片空白。世界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片吞噬一切的血红,以及哥哥最后那个破碎的笑容和那句无声的遗言,在她空寂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活下去。
松平管家跪在她身边,这个一向严谨克制的老人此刻老泪纵横,声音嘶哑破碎:“小姐,律小姐……老仆无能……只剩我们了……老仆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定护您周全……”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在浓烟的遮蔽下透出一种诡异的微光。火势依旧,但最猛烈的爆发已经过去,只剩下余烬在废墟中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
瘫坐在地上的津岛律,眼睫颤动了一下。她仿佛凝聚了所有生命重量的力气,用手支撑着冰冷的地面,一点一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津岛律站在这片曾经是家的焦土之上,站在仍带着余温的灰烬之中。她缓缓扫过眼前的断壁残垣,扫过那些曾经熟悉无比,如今已扭曲变形、化为乌有的一切。
然后,她抬起沾满烟灰与泪痕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擦过自己的脸颊,直到皮肤传来刺痛感。
当津岛律再次抬起头时,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眸,已经彻底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光芒。那里面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熊熊燃烧,名为“生存”的火焰。
她没有再哭泣,也没有再呼喊任何一个名字。
从这片灰烬里站起来的,是一个必须背负着逝者之名、在残酷现实中挣扎求存的全新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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