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禁止饲养刺猬

　　九月的大学城，空气里还黏着夏末的溽热。江临拖着两个几乎有他半人高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站在了317宿舍门口。

　　袋子里是母亲亲手弹的棉花被，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胛骨生疼，也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一种被现实填满，无处可逃的滞重。他深吸一口气，用钥匙打开了门。

　　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此刻却空荡荡的，只有靠门右手边的下铺已经铺好了床单，蓝白格子，洗得有些发旧，但很干净。属于他的，是里面靠窗的下铺。他沉默着，开始一点点地把蛇皮袋里的“家当”往外挪。粗糙的蛇皮袋摩擦着光洁的瓷砖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间崭新的宿舍里，显得格格不入。

　　就在他刚把棉被搬到床上时，门“哐”一声被推开了。

　　江临下意识回头。

　　一个人倚在门框上，逆着走廊的光，只能看清一个利落的轮廓。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肩膀很宽，个子很高，单手拎着一个看起来轻便得过分的小号行李箱。与江临的“大动干戈”相比，对方轻松得像只是下楼取个快递。

　　那人走了进来，光线在他脸上铺开。眉眼很英俊，但线条锐利，带着点没睡醒的懒散和不易近人的冷感。他耳朵上那颗小小的银色耳钉，随着他的动作闪过一道冷冽的光。

　　新室友的视线在宿舍里扫了一圈，掠过江临，掠过那两个巨大的蛇皮袋，脸上没什么表情，最后落在了那个蓝白格子的床铺上。

　　“我的。”他开口，声音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言简意赅。

　　江临点了点头，没说话。他本来也不是热衷寒暄的性格。

　　新室友似乎也没指望他回应，径直走到自己的桌前，把那个小行李箱随意往地上一放，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咚”。然后他拉开椅子坐下，长腿有些无处安放地伸展着，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和耳机，旁若无人地塞进了耳朵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带一种“别来烦我”的气场。

　　江临收回目光，继续埋头整理自己的东西。他把母亲塞进去的土特产——几包炒米糖和腌渍的梅子——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角落。然后又拿出几本边角都磨毛了的旧书，是《诗经》和《古文观止》，被他用废弃的医学解剖图包了书皮，看起来不伦不类。

　　他整理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这被迫接受的新生活，也一点点捋出个秩序来。

　　期间，那个新室友接了个电话。
　　“嗯，到了。”
　　“……少废话，号练好了，晚上发你。”
　　“钱按时打过来，别磨叽。”

　　语调不高，却透着股混不吝的劲儿，夹杂着几句游戏黑话，江临听得半懂不懂。

　　挂了电话，室友似乎更烦躁了些，他“啧”了一声，抬手抓了抓头发，然后下意识地去摸裤兜，似乎想掏什么，但摸了个空。他烦躁地“操”了一声，想起这是学校。

　　他摘下一边耳机，视线再次落到江临身上，或者准确说，是落到江临刚放在桌上的那包炒米糖上。
　　“喂，”他声音依旧很淡，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你叫什么？”

　　江临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对上那双看起来没什么温度的眼睛。
　　“江临。”他回答，声音平静，像无风的湖面。

　　室友挑了挑眉，像是觉得这名字有点过于文气。他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许眠。”
　　名字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困倦又不安分的意味。

　　通报完姓名，空气再次沉寂下来。许眠重新戴好耳机，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点击，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

　　江临默默地铺好了床，那床家织的棉被厚实而笨重，与宿舍其他三张空床上统一的白色床垫形成鲜明对比。他站在床边，看着窗外陌生的校园景色，有些出神。

　　这时，许眠似乎打完了一局，猛地往后一靠，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摘掉耳机，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疲惫。然后，他弯腰打开那个唯一的行李箱，开始往外拿东西。

　　江临本以为会看到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

　　然而没有。

　　许眠拿出来的，是一套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键盘、鼠标和耳机，线材被仔细地缠绕好。接着是一个折叠支架，看样子是用来固定手机的。最后，才是几件叠得还算整齐的T恤和牛仔裤。

　　他的生活，仿佛就浓缩在这几件衣物和这套专业的装备里。

　　许眠把设备在桌上摆开，动作熟练。然后，他似乎才想起宿舍里还有另一个人，侧过头，目光落在江临那两个依旧鼓胀的蛇皮袋上，又缓缓移到江临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得笑的表情，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探究和或许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隔阂，开口：
　　“哥们儿，你这是……把整个家都搬来了？”

　　江临握着手里母亲塞给他的、用旧布料缝制的笔袋，指尖微微收紧。他看着许眠，看着对方与这象牙塔格格不入的锋利，看着那身伪装下的疲惫，没有回答。

　　宿舍里尴尬的沉默没持续多久，就被一位挨个敲门的大二学长打破，通知他们去一楼宿管处办理登记和领取电卡。

　　江临默默记下，等学长走后，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录取通知书里好像提过要带哪些证件复印件，但他当时心乱如麻，母亲只记得往蛇皮袋里塞吃食，怕是早把这事忘了。

　　许眠已经利落地从钱包里抽出身份证和学生证，瞥了一眼还站在原地、有些茫然的江临，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怎么，”他声音带着点戏谑，“别说你没带证件？刚从哪个与世隔绝的山洞里钻出来，连入学流程都不知道？”

　　这话刺人，尤其是配上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江临脸颊微微发热，他确实来自一个信息闭塞的地方，但他厌恶这种被一眼看穿的感觉。他抿了抿唇，没理会嘲讽，只是低头在自己那个巨大的蛇皮袋里翻找，动作因为窘迫而显得更加笨拙。

　　袋子里的家织土布和旧衣服，在许眠冷淡的目光下，仿佛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乡土气。他最终找到了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证件，捏在手里，纸张边缘都有些汗湿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许眠步子大，走得快，江临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宿管办公室门口排着小队。轮到他们时，许眠三下五除二交上证件，扫描，签字，拿到电卡，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熟练得像演练过无数遍。

　　然后是江临。他有些紧张地把证件递过去，宿管阿姨看了一眼：“复印件呢？通知上说了要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

　　江临愣住了，耳根瞬间红透。“我……我没印。”

　　阿姨皱了眉：“楼下小超市有复印机，快去印了再来。”

　　江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他连小超市在哪都不知道。后面排队的人开始发出细微的催促声。他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刚刚办完、正准备离开的许眠。

　　许眠双手插兜，就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窘迫的模样，眼神里的嘲讽几乎凝成实质，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江临吸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声音因为难堪而压得很低：“那个……许眠，能不能……帮我一下？我不太会弄这个。”

　　许眠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轻嗤，像是早料到他会开口。他没说帮，也没说不帮，只是转身朝小超市走去，步子依旧很快。江临赶紧跟上。

　　到了小超市的复印机前，江临看着那些按钮又是一阵茫然。许眠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证件，打开复印机盖，摆放，按键，动作流畅得像是他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机器嗡嗡作响，吐出清晰的复印件。

　　“一块钱。”许眠把复印件拍在他怀里，语气硬邦邦的。

　　江临慌忙去掏那个土布缝制的钱包，拿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重新回到宿管处办好手续，拿到电卡，江临松了口气。他看着前面许眠挺拔却透着冷漠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他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种纯粹是“欠了人情”的尴尬氛围。

　　“那个许眠，”他跟上几步，试图找话题，“谢谢你啊。”

　　许眠没回头，只从喉咙里滚出一个模糊的“嗯”。

　　江临搜肠刮肚，目光落在许眠背着的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双肩包上，笨拙地继续：“你的电脑……看起来很好，很贵吧？”

　　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江临自己就后悔了。这问题蠢得像是在打探别人的隐私和家境。

　　果然，许眠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转过身，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先前那点戏谑和嘲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后的锐利和不耐烦。他上下扫了江临一眼，目光像冰渣子。

　　“怎么？”许眠的声音压着火气，毒舌本色尽显，“打听清楚价钱，好让你家里人砸锅卖铁也给你整一个？”

　　这话太重，像一记耳光，抽得江临脸色瞬间白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眠看着他这副样子，像是连多余的一秒钟都不想浪费，彻底失去了所有耐心。他不再理会江临，大步流星地走回317，“砰”地一声甩上了宿舍门。

　　等江临慢几步回到宿舍时，看见许眠已经脱了鞋，拎着他那台昂贵的笔记本电脑，利落地爬上了自己的床铺，拉上了深蓝色的床帘，将自己完全隔绝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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