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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周国庆历七年的春天,来得早,却带着一股料峭的寒意,迟迟不肯散去。京城御道两侧的柳枝抽了嫩芽,在尚且清冷的风里怯怯地摇曳。持续近两年的南方叛乱终被华将军以雷霆之势平定,捷报传回,举国欢腾。皇帝龙心大悦,下令论功行赏,大开宴席,犒劳凯旋将士。一连数日,皇宫内外鼓乐喧天,觥筹交错,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繁华。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喧嚣之下,后宫深处,尤其是皇后的长春宫,却像被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罩子隔绝开来,弥漫着一种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沉寂与焦灼。华将军的胞妹,华贵妃,圣宠正浓,育有二子一女,三位皇嗣皆聪慧伶俐,深得帝心。随着其兄军功日益显赫,她在宫中的势力与野心也日益膨胀,意图问鼎后位、为其子谋取东宫之位的迹象已昭然若揭,如同暗夜里滋生的藤蔓,无声却有力地缠绕着每一颗不安的心。
与之相对的,是皇后李氏。她出身名门,自皇帝还是太子时便是太子妃,相伴多年,贤良淑德之名在外。膝下有嫡出的皇长子与长公主,地位本该稳固。但帝后之情,早在岁月流逝与新人笑颜中磨损得淡薄了。尤其华贵妃风头正劲,皇帝已许久未曾踏足此地。皇后深知华氏一族如今如日中天,锋芒不可逼视,她不愿以卵击石,只求能护着一双儿女,在这深宫漩涡中求得一方安稳,平静度日。
庆功宴的喧嚣持续了三日。第三日的夜晚,月色被浓重的云层吞噬,只余几颗星子疏落点缀,寒意深重。长春宫内烛火通明,却静得令人心慌,唯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皇后对着一卷《心经》,却一字也未读进去。窗棂微响,一阵带着冷宫特有阴湿气的风卷入,烛火剧烈地摇晃起来。
心腹宫女悄然入内,神色紧绷,声音压得极低:“娘娘,冷宫……梅妃娘娘求见。”
皇后执经卷的手猛地一颤。梅妃?那个因六年前那场血腥巫蛊案而被废黜、幽禁冷宫,几乎已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女子?她来做什么?巫蛊之案……那是陛下心头至今未能愈合的逆鳞,是后宫谈之色变的禁忌,更是皇后记忆中一道惨烈不堪的伤疤。那场风波中,最凄惨的便是当时身怀六甲、却最终一尸两命的莲妃。皇后沉默良久,指尖冰凉,终是挥了挥手:“让她进来。”
殿门无声开启,一个极其瘦削的身影裹着一件几乎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斗篷,悄步而入。她取下风帽,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多年的冷宫生涯并未彻底碾碎她的美丽,反而将那份美丽锻造成了一种冰冷的、近乎易碎的锋利与决绝。她的眼神沉寂如同万年古潭,唯有在目光触及皇后时,才有一丝极细微的、近乎痛苦的波澜掠过。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她依着旧日的规矩,深深下拜,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不必多礼。”皇后看着她,心中波澜起伏,五味杂陈,“冷宫清苦,你……今日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梅妃直起身,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刃,直直看向皇后:“为了六年前的巫蛊旧案,为了含冤负屈、惨死宫中的莲妃妹妹。臣妾,带来了足以将华妃及其党羽连根拔起、永世不得翻身的铁证。”
皇后的呼吸骤然一紧,指尖用力,几乎将经卷掐破。巫蛊之案!那是横亘在她心头六年的一根毒刺!那个心性纯净如水晶、笑容能融化冬雪、对谁都掏出一颗真心的莲妃,那个她看着从太子府一路走来的小姑娘,就那么骤然陨落,死得那般惨烈冤枉。
“梅妃,”皇后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此事已过去六年,陛下当年雷霆之怒,血洗宫廷……如今华妃圣眷正浓,其兄刚立下擎天保驾之功,权势熏天,如日中天。你此时翻案,无异于以卵击石,可知会引发何等滔天风浪?本宫……只求能护着孩子们,求得片刻安宁。”
梅妃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却锐利如针尖的嘲讽,旋即化为更深沉的悲恸与决绝:“娘娘所求安宁,只怕是有些人从不曾想给的奢望。华妃如今确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正因如此,才是最好的时机。陛下正在兴头之上,骤然得知当年被蒙蔽欺骗、甚至累及皇嗣(她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天子之怒,才会烧得更旺!若等她之子被立为太子,大势已定,根基深固,届时这后宫,还有娘娘和长皇子、长公主的立锥之地吗?娘娘!您难道真的忘了,莲妃妹妹去时,是何等惨状?!她腹中已然成形的皇嗣,连一声啼哭都未曾发出!”
皇后的心被狠狠剜了一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莲妃宫中混乱的灯火、绝望的哭喊,以及最终,梅妃死死抱着那具浸透鲜血、冰冷僵硬的躯体,眼神空洞得如同荒野。莲妃隆起的小腹一片死寂,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皇后猛地闭眼,莲妃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的哀求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姐姐…别…别报仇…好好…活着…”
“我没有忘……”皇后声音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莲妃她……到最后,心里念着的还是你。”
“所以她傻!傻得让人心疼!更让人恨!”梅妃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积压了六年的恨意如同岩浆喷薄而出,“她以为不争不抢,逆来顺受,就能换来恶人的慈悲?她以为放下仇怨,就能求得平安?娘娘,这吃人的地方,何时讲过道理?!她死了,死得那么惨,一尸两命!而那些用尽腌臜手段害她的人,却享尽了荣华富贵,踩着她的尸骨步步高升,如今还要夺走本该属于您和长皇子的一切!我忍了六年,等了六年,在冷宫里苟延残喘,不是为了活着,是为了等她们爬到最高处,再亲眼看着她们摔下来,粉身碎骨!”
她剧烈地喘息着,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良久,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变得低沉而绝望:“娘娘,您如今虽不似往日,但中宫之位仍在,皇长子仍是嫡长。只有您,才有可能在接下来的风波里,稳住局面,护住该护的人。臣妾今日来,并非要逼娘娘与华妃正面冲突。所有的证据、人证、物证,臣妾都已布置妥当,只需一个契机,便会直达天听。臣妾今日……只求娘娘一件事。”
皇后看着她,看着这个被仇恨与痛苦滋养了六年的灵魂,看着她那份柔弱外表下玉石俱焚的决绝。她知道,梅妃走出冷宫来到这里,便没打算再回去。往昔东宫的岁月浮光掠影般闪过眼前,莲妃的天真烂漫,梅妃的清冷自持却又对莲妃呵护备至……如今,一个早已化为黄土下的枯骨,一个被逼成了复仇的修罗。
“你需要本宫做什么?”皇后听到自己的声音问,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梅妃闻言,眼中那蚀骨的恨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近乎卑微的哀求。她猛地屈膝,以最郑重、最卑微的姿态,向皇后行了一个三拜九叩的大礼,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妾恳求娘娘,”她的声音因叩首而闷哑,却字字清晰,如同泣血,“庇佑一个孩子。”
皇后一怔。
未等她回应,梅妃已向殿外示意。心腹宫女领着一个穿着素净小袄、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走了进来。
那孩子约莫五六岁年纪,生得玉雪可爱,一张小脸精致得如同玉琢,尤其那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眼波流转间,竟与逝去的莲妃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怯与不安,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一进门便飞快地挪到梅妃身边,小手死死抓住梅妃的衣摆,将脸半藏起来,小声啜喏般地唤道:“娘亲……”
梅妃没有看她,依旧维持着叩首的姿势,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托付:“她叫阿鸢。今年五岁。求娘娘……给她一条活路,让她在长春宫里,平安长大。”
皇后看着那孩子酷似莲妃的眉眼,心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一个被严密隐藏了五岁的孩子!一个长得如此像莲妃的孩子!她立刻明白了皇帝的认知与可怕的真相之间的鸿沟——当年莲妃死时,只有她和梅妃在场,陛下赶到时,只看到血泊中的莲妃和状若疯魔的梅妃,所有其他知情宫人早已在那场清洗中被处死或灭口。陛下乃至所有人都以为莲妃是一尸两命,连同那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没了。
可实际上……皇后看着阿鸢,心如明镜。这孩子,绝非莲妃的遗腹子。莲妃死时,孩子已近足月,若生下来,如今该是整六岁。而阿鸢,五岁。这一年的时间差,以及梅妃此刻孤注一掷的托付……皇后不敢细想,她不愿去想。
在来长春宫之前,冷宫那间四壁漏风的破屋里,梅妃早已蹲下身,用冰凉的指尖细细抚过小阿鸢的眉眼,一遍遍,声音低哑而郑重地叮嘱:“阿鸢,记住娘亲的话。以后,里面的那位,就是你的母妃。长公主,就是你的姐姐。一切都要听母妃和姐姐的话,要乖,要有眼色,不要惹别人嫌。如果……如果被嫌弃了,就自己和自己玩,自己乖乖的,慢慢地,总能活下去的……”小阿鸢似懂非懂,只是看着娘亲异常严肃甚至带着泪光的眼睛,用力地点着头。
皇后沉默了极长的时间,长到梅妃的额头依旧抵着冷硬的地面,长到小阿鸢害怕得开始轻轻发抖。最终,皇后缓缓起身,走到梅妃面前,虚扶了一把:“起来吧。这孩子……本宫留下了。从今日起,她便是本宫宫里的人。”
梅妃这才抬起头,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空洞与决然。她拉过小阿鸢,轻轻将她推向皇后方向:“阿鸢,去,给母后磕头。”
小阿鸢怯生生地走上前,学着方才梅妃的样子,笨拙地跪下,给皇后磕了个头,细声细气,带着哭腔:“阿鸢……拜见母后。”
皇后心中酸涩胀痛,弯腰将孩子扶起,对殿外吩咐:“去请长公主来。”
不过片刻,长公主便到了。她年方十二,已初具少女风韵,仪态端庄,眉目间颇有皇后的沉静风范。她进入殿内,看到跪地的梅妃和那个陌生却眉眼依稀有些眼熟的小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立刻收敛心神,向皇后行礼。
“昭阳,”皇后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这是……你梅娘娘宫里的妹妹。以后,她就住在长春宫,与你做伴,你要多看顾她。”
长公主目光落在那紧紧靠着梅妃、吓得像只受惊小鹿般的团子身上,心中疑窦丛生,却仍是沉稳应道:“是,母后。”她走上前,尽力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对着小阿鸢伸出手:“来,跟姐姐走。”
小阿鸢抬头,无助地望向梅妃,梅妃对她极轻却极坚决地点了下头。她这才犹豫地、慢慢地将自己冰凉微颤的小手,放入长公主温暖的手中。
长公主牵着那柔软的小手,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心中的怜惜压过了疑惑。她领着一步三回头、泪眼汪汪的小阿鸢走出殿门,到了廊下灯火稍亮处,才停下脚步,柔声问道:“别怕。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小团子仰起脸,大眼睛里水光潋滟,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小声回答:“我娘亲叫我阿鸢。”
“阿鸢……”长公主微微一怔,眼底瞬间漫上一层了然的复杂与深切的唏嘘。她记起来了,很久以前,在太子府春光最好的那片草地上,那位清冷少言的梅娘娘和笑靥如花的莲娘娘,最喜欢并肩坐着,看天空中断了线的纸鸢随风远去,越飞越高。莲妃总会笑着说:“瞧,它多自在。”
“真是个好名字。”长公主轻轻握紧了她的手,语气愈发温柔,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三天后,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凛冬寒风般瞬间刮遍了皇宫每个角落:冷宫中的梅妃,自裁身亡。
几乎与此同时,数份关于六年前巫蛊案的详尽证词、关键物证以及几名隐匿多年的人证,通过各种渠道,被直接呈送至皇帝的御案之上。证据链完整清晰,无可辩驳地揭露了华贵妃及其心腹党羽如何精心策划构陷,以巫蛊诅咒之名嫁祸莲妃,最终导致莲妃惨死、皇嗣夭折的惊天阴谋。
皇帝阅罢,龙颜震怒,雷霆之威顷刻爆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帝王权威被如此玩弄践踏,皇嗣血脉被如此阴谋残害,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底线。更何况,那些证据还隐隐牵扯了外族与后宫的势力勾结。
昨日还辉煌显赫、如日中天的华氏一族,顷刻间大厦倾覆。华贵妃被当即废去封号,剥去华服,打入阴冷彻骨的掖庭狱严刑拷问。其宫中党羽心腹,或下诏狱,或流放三千里,或抄家问斩。前方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华将军,虽未被立刻问罪,亦被宫中使者疾驰军营,严词申饬,收回虎符兵权,勒令即刻回府,闭门思过,不得预闻朝事。一场极尽荣宠的庆功宴之后,转瞬便是风云突变,血雨腥风。
这场风暴猛烈席卷了前朝与后宫,人人自危,唯有长春宫,仿佛被无形屏障守护,维持着一种异样的、备受瞩目的平静。
风暴暂息的一个夜晚,皇帝竟久违地驾临长春宫。他面色疲惫阴沉,眉宇间积压着浓重的愠怒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仿佛连日来的震怒抽空了他的精气神。
宫内烛火温暖,陈设素雅洁净,一如往昔,静谧得能抚平人心头的焦躁。皇帝默然坐了许久,才长长吁出一口郁结的浊气,对皇后道:“昭昭,还是你这里清静。”
皇后亲自奉上一盏温热适口的参茶,垂眸静立一旁,不语。
皇帝似乎也无需她回应,像是极度疲惫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暂歇的港湾,拉着她的手,开始絮絮地、杂乱无章地说起话。他说起莲妃,说她那性子太过单纯柔善,不识人心鬼蜮,才会遭此毒手;说起那未曾出世便夭折的孩子,若是长大,不知会是何等模样;说起梅妃,说她性子冷得像块冰,骨头硬得像石头,眼里心里从来都没有他,这么多年他将她弃置冷宫,其实也是迁怒,怨她恨她当日为何没能护住莲妃,护住那个孩子……
他的话语里,有帝王权威被挑衅的愤怒,有被欺瞒的耻辱,或许还有一丝对逝去时光与旧人的模糊追忆与复杂歉疚。
皇后只是静静地听着,低垂着眼睫,手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光滑的碧玉念珠。温暖的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照不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那眸子里没有对往昔的追忆,没有对帝王偶然垂怜的感激,甚至没有对宿敌倒台的快意。只有一片经历过极致痛楚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这平静之下,深不见底的冰冷。那些他曾喜爱或厌弃的女子,于他,或许是帝王生涯中几段或浓或淡的情愫与遗憾;于她,却是活生生的姐妹,是曾经鲜活的笑语温情,是彻骨的生死离别,是再也回不去的东宫岁月。那举案齐眉、夫妻情深的表象之下,那份曾经或许有过的情意,早已在年复一年的孤寂、算计、漠视与伤害中,消磨得一丝不剩了。
皇帝絮叨了许久,终是倦极,倚在榻上沉沉睡去。
皇后轻轻为他盖好锦被,独自踱至窗边,推开半扇窗户。清冷的夜风涌入,带来庭院中晚凋的白玉兰的冷香。夜色深处,长公主的房里还亮着温暖的灯火,隐约能听到她正极有耐心地、温柔地教那个新来的小妹妹认字读书,小女孩稚嫩而认真的跟读声断断续续传来,给这冰冷的深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皇后凝望着那一点如豆的温暖光芒,良久,发出一声极轻极轻、几乎消散在风里的叹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又吞噬了一个用情至深、亦被情所毁的决绝女子,送来了一个身世成谜、命运未卜的懵懂孩提。未来的路,依旧遍布荆棘,迷雾重重。但至少此刻,她还要护着身边这一点微弱的、却顽强亮着的灯火,一步一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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