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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与蓝色
后颈的接口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根生锈的针,扎在皮肉里,隔几秒就恶意地搅动一下。
这疼不深,却黏人,是低端芯片服役十八年以上的典型症状。
但芯片的主人无暇他顾。
乔乙正站在地下电缆井的黑暗里,只有手中屏幕的光,幽幽照亮他紧锁的眉头与额上细密的冷汗。
电子眼无处不在,巡逻员的脚步声如同秃鹫在头顶盘旋。
可他停不下来。
指尖在屏幕上疯狂敲击,争分夺秒。
他在进行一场违规操作。
只因四个月前,屏幕上闪过的一条异常波,将他恪守的爱岗敬业谨言慎行的准则,彻底击碎——
——乔乙伸手揉着后颈发烫的皮肤,顺势伸个懒腰。没忍住打了个哈欠,那声哈欠在空气里传染开来——办公室里的人几乎都跟着打了一个。
机械的、无意识的。
灰白的灯光下,一群灰白的人。
乔乙眼里没有任何色彩,整个世界都被压成无数层灰。
感谢现代科技的进步,全色盲已经不会影响视力了,但依旧解决不了基因编码带来的阶层壁垒。
乔乙一周前刚从地下设备层的操作员转岗成为质检员,搬进了一楼有窗的办公室,可惜还是只能看见天光,看不见阳光。
屏幕右下角照常弹出警告框:「检测到高能异常波,序列号7937B。AI建议:销毁。」
乔乙在心里默默替那个框补了个颜色:红色。
他点开详情,一道锯齿状的波形占据了整个屏幕,AI的提示冷冰冰:“危险信号,拒绝转化。”
乔乙却眯起了眼。
常人眼中单调的灰色波纹,在他眼里却带着颜色。
眼前这道,可能就是灰色里染了一点红,色泽就比他一周来看过的都要浓郁。
根据他的观察推算,色彩越浓,意味着情绪与意志越强烈,是上佳的“原料”,而非待销毁的废料。
但它的形态太过狂乱,超出了他的处理权限。
“可惜了。”他轻声自语,光标划向【确认销毁】。
是的,他看不见世界的色彩,却独独能看见脑力波的颜色。
这既是他的缺陷,也是他仅有的、诡异的、无用的天赋。
在他准备关闭窗口时,屏幕列表自动刷新,一道新的异常波被推送过来。
它能量平平,却呈现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而纯粹的……这是什么颜色?
乔乙一瞬间怔住。
他在脑海里飞快检索共享感官文件,最后停在一张旧海报上:大海。
常识告诉他,大海是蓝色的。
而眼前这段波,比海更深,比水更透,那是一种让心跳失序的蓝。
颜色的浓度更是前所未有的馥郁。
「峰值异常中断,序列号9725E。AI建议:销毁。」
乔乙怔怔地望着那条曲线。它的峰值被利落截断,却仍在微微颤动,像在呼吸一般。
太美了。
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脑力波?
“乔乙。”
一道冰冷的男声陡然在办公室响起,惊得他一个哆嗦。抬头,二楼的玻璃窗后,主管举着老式电话听筒,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对着话筒一字一顿:
“没有价值。删掉。”
乔乙心虚地垂下眼,光标移到确认键。后颈的接口恰在此刻猛地一抽,尖锐的疼。
他指尖一滞,余光扫过那串编号——9725E。
然后敲下了【确认】。
+
乔乙被裹在晚高峰的通勤舱里,周遭是和他一样灰扑扑的、来自星尘区的居民。
大多无精打采,甚至昏昏欲睡——这是出售了过量脑力的后遗症。
他抬头,看见窗外掠过的流萤区私人浮空车。
那些车身反射出他分辨不出的光,白的?银的?还是别的?
他从前从不在意这些。
可自从他能分辨脑力波的颜色之后,他第一次想知道,这个世界的颜色,究竟是什么样。
通勤舱掠过一块巨大的广告屏,闪烁着:
「提升脑力波品质,请选用‘元-III型’植入体!」
那背景闪烁的波纹,让他一瞬间恍惚。
像是看见了那道蓝色脑力波。
“嘣。”
脑海里传来一声轻脆的铃音,是好友罗仲发来的语音请求。
“乔乙乔——乙——”罗仲轻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嗯?”乔乙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去‘锈带’吗?周三了,小周末呢!”—“锈带”是星尘区最热闹的酒吧。
因为效率问题今天挨了主管一顿训,超标的乏力感让乔乙下意识的想拒绝。
巨大的广告屏已经滑过,在他的眼角留下丝丝蓝光的残影,他鬼使神差的回了一个:“好。”
他的回家路线途经娱乐区,所以到得比罗仲早。
酒吧里混合着金属和烈酒香,墙上挂着报废的神经元外壳。
他点了杯常喝的酒,径直走到角落那台共享文件机前。
他在搜索框输入“大海”。
结果寥寥。他点开一条封面最像记忆中那张海报的文件——竟然要付费。
他指尖敲了敲操作台,叹了口气,确认付费。
私人波段链接,瞳孔扫描通过,文件传入脑内。
他期待地打开,却被内容浇了个透心凉——
上传者“正在观看大海视频”。屏幕上的海浪来回冲刷,音响里混着风与鸟的叫声。
唯一不一样的是,乔乙嘴里感觉到了波子汽水的味道。
是他不严谨了。内容应该是上传者“正在喝着波子汽水观看大海视频”。
这大海视频图书馆有免费完整版,波子汽水他也买得起。
他抬手给了个差评。
打完又有些后悔。
毕竟他通过自己看到的是灰白的,而脑海里那片碧蓝……可对有色视的人而言,这就是诈骗。
内心正义愤填膺,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嘛呢!”罗仲的声音响亮,“我试过了,这儿可没你要的小电影。”
“啧。”乔乙白他一眼,忽然问:“你有朋友,亲眼看过大海吗?”
罗仲愣了愣,随后笑出声,手指在空中随意的划了一个圈:“你想看大海啊?可以去‘外圈’啊。”
他抬眼看着乔乙的脸,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添了句:“有些便捷的方式,只要你肯……”
“滚蛋!”乔乙笑骂,推开他。
“哎呀!”罗仲又牛皮糖似的缠上来,胳膊搭上他肩膀,把人往吧台带。
“大海有什么好看!跟咱这儿的浮林江能差多少?”
“浮林江是蓝色的吗?”乔乙侧头问。
“嗯……”罗仲歪着脑袋,“蓝色的吗……绿了吧唧,又透着点黄?”
两人在吧台前的高脚凳坐下,罗仲指了指乔乙正在饮用的那杯酒,“就跟你这玩意儿颜色差不多。”
乔乙鼻腔里瞬间漫上一股铁锈混着土腥的味儿,仿佛在喝刚舀上来的江水。
他嫌弃地把杯子推远了。
离开酒吧时,罗仲已搂着新认识的姑娘笑闹着走远。
乔乙一个人,朝相反方向走。
街道被霓虹灯光割裂,裸露的管道沿墙盘旋,建筑层层叠叠,直插天际。
穿过空中连廊的缝隙,他能看到一角夜空。
星尘区的公共通勤舱已经停运了,只有小如蝼蚁一般的私人浮空车,还在空中无声而迅疾地穿梭。
这个州被三个同心圆分割。最中心的星尘区,面积最小,却塞进了最多的人。
外面一圈是流萤区,居住着这个州所有的高精尖人才,听说那里的窗外都能看见阳光。
最外围,则是拥有整片大海、雪山与森林的晶核区,那里的人掌握着这个州的命脉。
“名字取反了吧?晶核不该在正中间吗?星尘才该散在外边。”
小时候,刚上学有了点文化的乔乙曾这样问妈妈。
妈妈不甚在意:“最早他们是在中间啊……后来,谁知道呢,就换过来了。”
“那还会换回去吗?”
“谁管它换不换……你给我把饭咽下去!”
小乔乙慢慢咀嚼着嘴里寡淡的营养胶,心想:还是流萤区稳定啊。
大乔乙低下头,因为全色盲的“基因缺陷”他没有报考流萤区研究者的资格。
他继续沿着灰暗的街道往家走。明天,还得早起上班。
+
9725E。
这四个月里,乔乙隔三差五,就能在垃圾数据流里,瞥见这条蓝色的、不完整的波纹。
他的工作,就是从机器初筛掉的“废料”里,淘洗出尚有价值的部分。
按这出现频率,应该是这脑力波的主人,使用的芯片老化,或故障而导致的脑力波磨损。
但是这些曲线在峰谷处断开的干净利落,而不像那些被磨损的脑力波还会拖泥带水的留下点状线条。
为什么呢?
乔乙坐在自家书桌前翻看着被钉在一起的小纸条,每一张上都画了他偷摸记录下来的的一小段蓝色脑力波。
公司屏蔽了一切电子记录的可能,他只能靠这种笨办法,慢慢就攒了这么一沓。
这段时间他跑了几趟图书馆,翻了几本书。一个结论越来越清晰:
这些脑力波,在离开主人的大脑之前,就已经断了。
人自己产生不了这样的断层。就像心电图,哪怕心跳停了,也会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直到外力关上机器。
外力……
乔乙瞪大了眼睛,看着曲线里凭空消失的峰谷,是的,只有外部干预,才能造成这种结果。他手指有些发颤地快速翻动纸页,新发现的一个细节让他脊背发凉。
每张纸的右上角都标注了当时记录的日期:10月4日、5日、7日、10日……下一张,10月15日。
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来回比对着最初与最近的波形,那曾经起伏的、自由的线条,正不可逆转地被什么东西强行熨平。
照这个速度下去……
这道漂亮的蓝色脑力波,不会再出现在他的屏幕上,而它的主人会跟这道平直的脑力波一样,将变成——
一个没有感情的“空壳”。
他怔怔的坐在书桌旁。
这共情来得毫无道理。可是……
那个素未谋面的人知道自己正在被缓慢地、无声地掏空吗?
他自己的人生已经这样了,像一潭搅不动的灰色死水,一眼能望到浅显的底,他认了。
但它不行。
屏幕上成千上万的波纹都是浑浊的、灰败的。只有它是干净的、明亮的。
它应该像能撞碎在礁石上的海浪,像能穿过整片山谷的风,或者……乔乙搜肠刮肚的想象,或者像月光、像晨雾……它该有谁都束缚不了的、野蛮生长的形状。
他转过身,几乎是撞到床边,从床底拽出一个磨损严重的工具箱。“咔哒”一声摁开卡扣,在里面急切地翻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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