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月

　　断壁残垣间，有风穿过，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云芝提着半满的水桶，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碎裂的青砖和丛生的杂草。这里是天枢剑宗的先祖陵园，埋葬着无数曾闪耀一个时代的名字，如今却只剩寂寥与清冷。她是这片偌大陵园唯一的外门看守弟子，日复一日地擦拭碑文，清扫落叶，与沉睡的先灵和无声的岁月为伴。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香火气和雨后泥土的清新。她停下脚步，望向陵园之外，那云雾缭绕的远方，正是天枢主峰的方向。今日，那里想必是另一番天地。

　　宗门十年一度的内门大比，就在今日。

　　喧嚣鼎沸的人声，即便隔着重峦叠嶂，似乎也能隐约捕捉到一丝余韵。与她此刻身处的这片死寂，恍如两个世界。

　　她低头，看着水桶中自己摇晃的倒影——一张还算清秀，却绝称不上绝色的脸，眉眼间是常年浸染于此的安静，甚至有些过于沉寂了。

　　云芝，只有名，没有姓。名字是捡她回来的采药老翁起的，因是在大雾弥漫的山崖边发现的她，身旁恰有一株野生紫芝。老翁不识字，不会写“雾”字，便取了“云芝”。老翁说，有个漂亮的姓，才会有一个漂亮的出生，至此，云芝到现在仍没有姓氏。

　　思绪飘远，又被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拉回。

　　“云芝！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声音清脆如击玉，带着毫不掩饰的活力。云芝回头，看见方颂雅提着裙摆，像一只欢快的灵雀，跳过几处残破的石基，向她跑来。阳光洒在她明艳的脸上，仿佛能将这陵园的阴霾都驱散几分。

　　颂雅是她在宗门前行的路上，捡到的一缕光。她们一同从那场魔族血洗的山村噩梦中幸存，一同被仙师带回这天枢剑宗。只是颂雅和她妹妹颂风天赋尚可，成了内门弟子，而她，因身无所长，被分配到了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颂雅师姐，”云芝放下水桶，脸上不自觉地漾开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容，“你怎么来了？大比不是今日吗？”

　　“就是因为大比才来找你呀！”颂雅跑到她面前，气息微喘，脸颊红扑扑的，她一把拉住云芝的手，“走，别摆弄这些石头了，跟我去看热闹！今日是首席柳师兄守擂的最后一天，错过今日，再想见他出手可就难了！”

　　柳师兄。

　　柳既白。

　　这个名字被颂雅用如此崇拜而热烈的语气说出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云芝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那是天枢剑宗百年不遇的奇才，是宗主清虚道人的亲传弟子，是宗门上下所有人心中的一轮皎皎白月。他光是站在那里，就是“完美”二字的化身。

　　云芝见过他几次。远远地，隔着人山人海。

　　一次是入门仪式上，他作为首席弟子立于高台，代表宗门对新弟子训话。声音清润，如春风拂过冰面，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与距离感。一次是某次她奉命去主峰送东西，见他于演武场上指导师弟师妹剑法，剑光如匹练，身姿若惊鸿，每一个动作都精准优美得如同艺术。

　　他像是九天上偶然垂落人间的一缕月华，清冷，明亮，可望而不可即。

　　“我……我就不去了。”云芝下意识地缩了缩手，目光扫过自己洗得发白的普通弟子服，又看向陵园外那象征着宗门核心的繁华之地，“那里人很多，我……我还要打扫。”

　　“打扫什么呀！晚一天这些石碑又不会跑！”颂雅不依不饶，用力拉着她，“我知道你肯定也想看的！柳师兄欸！那可是柳既白！你忘了上次我们远远看到他练剑，你说他像什么来着？”

　　像月亮。云芝在心里默默回答。

　　她当时看着那清冷剑光中飘然若仙的身影，脱口而出：“他好像……月亮。”

　　悲悯，温柔，却又遥远地悬挂于天际，俯视着众生万物。那是每个人心中最完美无瑕的想象，是黑暗中最令人心安的存在，也是她这等尘埃般的人物，连仰望都觉得是亵渎的存在。

　　颂雅见她眼神飘忽，知她心动，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外走：“别犹豫了！再晚就占不到好位置了！颂风那丫头一早就跑去抢位置了，还说风凉话，让我别来打扰你‘悟道’。”她学着妹妹方颂风那总带着几分疏离和嘲弄的语气，又笑嘻嘻地补充，“我才不管，有好东西，当然要跟最好的姐妹一起看！”

　　“最好的姐妹”。这几个字让云芝心头一暖，那点微弱的抗拒瞬间烟消云散。她贪恋颂雅带来的这份毫无阴霾的温暖。在颂雅身边，她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孤零零的守墓人，而是被需要、被惦念的。她甚至说不清自己对颂雅这份超出寻常友谊的依赖和关注是什么，只觉得和颂雅在一起，连这陵园的空气都变得鲜活起来。

　　“那……好吧。”她低声应允，任由颂雅拉着她，穿过重重碑林，奔向那片她平日刻意回避的喧嚣。

　　主峰广场，人声鼎沸，灵力激荡。

　　巨大的演武台被透明的结界笼罩，台下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内门弟子身着统一的云纹白袍，居于前方，外门弟子则服饰各异，簇拥在后。

　　颂雅拉着云芝七拐八绕，竟挤到了一个视野不错的角落。云芝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感觉周围投来的目光似乎都在审视她这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外门弟子。

　　“快看！柳师兄上台了！”颂雅激动地掐了一下她的手臂。

　　云芝抬头。

　　只见一道清逸绝伦的身影，如一片流云，悄然落于演武台中央。依旧是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容清俊如画，眉眼间蕴着山水般的宁静与疏朗。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周遭的一切喧嚣仿佛都自动沉淀、远离。

　　天枢剑宗首席弟子，柳既白。

　　他的对手是一名身材魁梧、气息彪悍的刀修，似乎是某位长老的亲传，声名在外。然而，在柳既白面前，那刀修的气势却莫名被压了下去。

　　“请柳师兄指教！”刀修抱拳，声如洪钟。

　　柳既白微微颔首，唇边是一抹惯常的、温和却并不亲近的笑意：“师弟，请。”

　　没有多余的寒暄，刀修暴起出手！厚重的刀芒裹挟着开山裂石之势，撕裂空气，向柳既白当头劈下！台下响起一片惊呼。

　　云芝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却见柳既白不闪不避，直至刀芒临近，才并指如剑，随意向前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华丽炫目的光效。只是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清冷如月华般的剑气，悄无声息地透指而出，精准地点在那狂暴刀芒最薄弱的一点。

　　“嗡——！”

　　如同冰雪遇阳，那看似无可匹敌的刀芒，竟在接触到剑气的瞬间，寸寸碎裂，化作点点灵光消散。而那缕月华般的剑气，去势不减，轻柔地拂过刀修的胸口。

　　刀修浑身剧震，连退十余步，方才勉强站稳，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骇然。他手中的长刀，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

　　胜负已分。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一息之间。

　　柳既白甚至连背后的剑都未曾出鞘。他收回手指，对那失魂落魄的刀修温和道：“师弟根基扎实，只是刀意过于刚猛，若能刚中带柔，方圆兼备，则更进一步。”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平和力量。

　　台下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赞叹。

　　“柳师兄也太强了吧！”
　　“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
　　“不愧是‘白月剑仙’！我辈楷模！”

　　颂雅也激动得脸颊通红，用力摇晃着云芝的手臂：“看到了吗看到了吗！我就说柳师兄最厉害了！”

　　云芝怔怔地望着台上那个接受万众欢呼，却依旧神情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男子。他周身仿佛自带一层清辉，将他与这凡尘俗世隔离开来。

　　月亮。她又一次在心里确认。

　　他就是这样一轮皎皎白月，高悬于她的世界之上，是她穷尽一生也无法触及的信仰。她能做的，唯有在尘埃中仰望，守护着这份关于“完美”的想象。

　　热烈的气氛中，无人注意到，在广场边缘的戒律堂弟子队列前方，立着一名身姿挺拔、神情冷峻的男子。他同样身着白衣，却穿出了与柳既白截然不同的感觉——冷硬，肃杀，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他便是戒律堂首席弟子，韩庭筠。

　　他目光扫过台上光风霁月的柳既白，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随即，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尺规，扫过台下狂热的人群，任何一点不合规矩的骚动，都会引来他冰冷目光的短暂停留，如同无声的警告。

　　云芝无意间对上那道目光，即便隔得很远，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颂雅身后缩了缩。比起柳既白那遥不可及的温柔，这位韩师兄身上散发出的、不容置疑的规则与秩序感，更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畏惧。

　　大比还在继续，又有弟子登台挑战，但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还停留在方才那惊才绝艳的一指之上。

　　颂雅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点评几句。云芝却有些心神不属了。广场上的灵气过于充沛，人声过于嘈杂，让她这个常年与寂静为伴的人感到些许不适。而且，她发现自己总会不自觉地，在人群中搜寻那道冷峻的身影，并与台上如明月般的身影暗暗比较。一个极致温柔，一个极致冰冷，明明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为何……会在某一瞬间，给她一种诡异的相似感？

　　是错觉吧。她甩甩头，将这荒谬的念头抛开。

　　“颂雅师姐，”她轻轻拉了拉颂雅的袖子，“我……我先回去了。陵园的晚课还没做。”

　　颂雅看得正入神，闻言有些失望，但还是理解地点点头：“好吧好吧，就知道你待不住。那你先回去，晚点我去找你，给你带好吃的！”她说着，还冲云芝眨了眨眼，示意是自己偷偷藏起来的灵果。

　　云芝心里一暖，点了点头，默默退出人群。

　　离开喧嚣的中心，沿着来时清寂的小路往回走。身后的喝彩声逐渐模糊，最终被陵园的风声取代。

　　她回到那块她之前正在擦拭的无名碑前，重新提起水桶。水中倒影依旧，只是眼底，似乎多了点什么。

　　是那轮明月的影子。

　　她蹲下身，用柔软的布巾，蘸着清水，一点点，极其认真地，擦拭着石碑上斑驳的刻痕。仿佛擦去的不是尘土，而是自己心中那一点点不该有的、妄图靠近月亮的尘埃。

　　山风拂过，带来远方的云雾，轻轻萦绕在她身边，也朦胧了主峰的方向。

　　云芝抬起头，望向那云雾深处，轻声自语，许下祝福：

　　“月亮，要永远这么亮着才好。”

　　而她，只需在尘埃里，偶尔抬头，仰望那清辉，便已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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