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不为渡他
月白风清,是夏夜。
草木幽深处,见得一石潭,潭水深而青。
有一对少年坐在潭边,二人容貌也不过十五六岁,少男背对着少女,身上青衣染血,长而微卷的鬓发杂乱地遮掩着眉眼。
“多谢姑娘。”青台规规矩矩地挺直腰背,因牵动伤口而轻轻吸气,“方才姑娘问及姓名……在下青台。”
“青台……很好听的名字。”
这声赞许让他耳根微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染血的衣襟上,声音也低了下去:“姑娘……其实只需稍稍替我解开亵衣便可,伤口狰狞,实在不必细看。”
他不由得绷紧了身子。
此刻除了伤处的锐痛,便只剩她指尖带来的一阵阵陌生的痒意。
却听身后的姑娘语调倏然染上伤感:“我叫良月。”
“我不怕的,”她声音很轻,“……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伤。”
布局、引诱、惊兽、受伤,一切水到渠成。
可笑的是,他竟在自身难保时,还忧心她跑不快,紧紧攥着她的手。
手的主人声音很轻,似是不知如何说起,“初见时,难怪姑娘一人站在你……我……”
他指的是文溪镇外,应该就是小溪边杨柳畔的那次“初见”。
那般情致,连她自己回想起来也不免心动,难怪他会念念不忘。
卫煜眼波流转间,已全然是一副宿命相逢的悸动模样。
她截住话头,似悲似喜,缺也是模糊而言,“原来那日竟见到的是郎君……这莫非就是世人常说的……缘分?”
她旋即又泫然欲泣着,道:“可今日能得郎君舍命相救,已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都怪我这不祥之人,才让郎君平白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她轻声啜泣,却在这弥漫的血腥里,闻到一抹清冽的淡香。
原是青台抬起手臂,虚虚地环住她的肩膀,一边低咳一边急切道:“在下不愿听姑娘说这种话!”
“定是姑娘之前所遇非人……况且在下也是……”他语气微顿,“在下出生起便被定为天煞孤星,双亲因我丧命,幸得师尊收留……”
话至此,青台恍觉自己失言,像个炫耀幸运的蠢材。
他慌忙偷觑她神色,见她并无不悦,才笨拙地找补,道:“我乃天煞孤星,姑娘命途多舛,如此说来……你我岂不是,般配得很?”
话一出口,他便懊悔得想咬掉舌头。
卫煜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天煞孤星?帝君安排得真是周全。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可归咎于这命数了。
这笑意恰好被他捕捉。青台心头一喜,悄悄松了口气。
卫煜却意识到自己这忽喜忽嗔未免突兀,慌忙垂眸,向后退开半步。
不料,脚跟恰好踩中一块松动的卵石。
身形一个不稳,她手肘无意间拉扯着他一齐倒下。
“嘶——”青台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当即抿紧了唇。
卫煜这才惊觉忘了他背上重伤,心下一沉。可不能让他重伤不起,得不偿失。
却听他已抢先开口:“无碍的,只是伤口有些疼,姑娘不必挂心。”
“这怎能叫无碍?”她想起方才他搂住自己的动作,定然已让伤势雪上加霜。
她上前稳住他的身子,“郎君别动,伤口必须尽快清理。”
说着,她便俯身去掬那潭中之水。
然而,她指尖还未触及水面,林间便传来一声清亮利落的:“青台!”
来者二人,气质迥异。紫衣女子手持长剑,眉眼明烈;蓝衣男子腰佩罗盘,骨相生得极好,像座清贵又死气的玉像。
她知道她们——齐物宫宫主门下,青台的大师姐宿会侠与二师兄陆和清。
宿会侠转头对陆和清道 :“这次你倒是推算得准确无误。”
说着,她快步上前,伸手扶起卫煜,“可怜见的,姑娘没事吧。怎与师弟这般惨淡。”
陆和清却道:“师姐,惨淡的只有师弟,这姑娘只是脸稍稍破皮罢了。”
卫煜下意识地垂眼避开他的视线。
她想,法术幻化的假象,难道被他看穿了?
“就你眼尖!”宿会侠回头瞪了陆和清一眼,旋即又对卫煜笑道:“别理他,我这位师弟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说话向来不中听。”
卫煜被她指尖的温度烫得微微一颤,只听宿会侠已转向陆和清:“药呢?难不成要等师弟血淌干了再给?”
陆和清没说话,只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瓷小瓶。宿会侠一把接过,她转身要去查看青台的伤,目光扫过一旁看似惊魂未定的卫煜,动作却顿了顿。
“啧,小姑娘家细皮嫩肉的,也得压压惊。” 她说着,竟用指尖蘸了点那莹白的药膏涂上卫煜的脸颊,“这药活血生肌,是不是舒服了?”
卫煜不知她是无心,还是试探。
她不敢深想,只能惶然抬眼,下意识地望向青台。
却见青台不知何时已默默整理好衣衫,尽管血渍仍在青衣上泅开大片触目的暗红,他仍将背脊挺得笔直。见卫煜看来,他甚至还努力弯了弯苍白的嘴角,朝她安抚地笑了笑。
好像更加心虚了。
梦胥境中,一切皆幻。
神使冰冷的声音再度回响:“将他五十年尘劫,拖成永生永世的囚牢。”
而她自己,唯一的价值,便是完成这场不光彩的交易,换取与师尊孟商离开囚笼“了明殿”的自由。
眼前这少年,只是“任务”,是“筹码”。
“发什么呆呢?”宿会侠带着药草清香的指尖在她眼前晃了晃,语带调侃,“真吓傻了?行了,这荒山野岭的,姐姐送你回去。”
卫煜骤然回神,将所有翻涌的思绪狠狠压回心底最暗处。
卫煜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不必麻烦宿大侠……我……我自己能回去。青台公子他……伤得更重……”
她声音越说越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青台。
血衣少年仍望着她,眼睛在月色下亮得出奇。
宿会侠心知不便强求,手腕一转,快得看不清动作,已将一样东西塞入卫煜掌心。
那是一张明黄符纸,触手微温。
“好生收着,”她压低声音,笑意里透出难得的郑重,“若遇险,往地上一拍,它能带你遁去百里之外。”
“天大地大,护好自己最紧要。”
一直静立一旁的陆和清终于开口,“时辰不早,该动身了。”
“那姑娘……”青台忍痛想起身,却被陆和清冷声打断,“你的伤,再耽搁一刻,回去便要多躺十日。”
这话说得冷硬,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卫煜。
她像是被那目光刺到,肩膀瑟缩着垂下头,将符纸紧紧攥在掌心,指节用力到发白。
宿会侠看在眼里,摇头轻啧一声,不再多言,一把揽过卫煜的腰便御剑而起。
风呼啸过耳,不过片刻,脚下已是文溪镇外熟悉的柳岸。
剑光甫歇,宿会侠正欲抽身,衣袖却被轻轻拽住。
她回头,只见卫煜已然泪眼婆娑,语带哽咽,道:“宿姐姐……今日大恩,良月不知如何报答。只是、只是陆道长他……是不是很讨厌我?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傻话!”她笑声爽利,眸光却深了几分,半点不提陆和清,只道,“我行侠仗义,图的就是自己痛快!你觉得我是好人,那我便是了!走啦,照顾好自己!”
话音未落,她已御剑腾空,紫色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卫煜立在原地,仰头目送那道身影直至消失在天际。她脸上泫然欲泣的神情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
她思忖着,长久之计,在于掌握青台的一切。
方才青台染血却仍努力微笑的模样,毫无预兆地撞回脑海。
那份纯粹的信任与关切,烫得她心口微微一缩。
若一次仓促的算计,都能换来如此毫无保留的赤诚,那她先前倚仗的“初见悸动”与“共患难情分”,便成了最脆弱的丝线。
丝线可以牵动木偶,却缚不住活生生会成长、会变化的人心。
梦境虽幻,人心却实。
她需要握住更根本的东西——他的命脉,他的因果,他魂魄中所有可能坚固或脆弱的节点。
若要洞悉一人在这梦胥境中的命脉根底,还有谁,比这梦境的编织者更合适?
三日后,醒缘神姥的清修之地,空寂如古潭。
卫煜踏入时,只闻自己的衣袂窸窣,与远处若有似无的水滴回音。
帝君安排之事,醒缘神姥自是知晓,故而卫煜得以顺利进入其清修之所。
只是她未曾料到,此番拜会,神姥却始终不言不笑。
她默然片刻,终是无声一礼,转身欲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①。”
醒缘神姥古井无波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止住了她的脚步。
“他的前路一片坦途。我能告知的,仅此而已。” 话语如烟云散入空寂,随后是彻底的沉默,“你去吧。”
卫煜身形一顿,骤然回身。
“既是坦途,晚辈此番前来,便不算搅扰命数,只求‘顺势而为’。神姥予我身份,我替他……添些尘世牵绊,不也算全了这场历练的因果?”
殿内一片沉寂,唯有茶香袅袅,无声蔓延。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