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孩

　　淮城的夏天，是被蝉鸣和香樟气味浸透的。
　　阳光慷慨得有些奢侈，穿过层层叠叠墨绿色的叶片，在柏油路面投下晃动闪烁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南方城市特有的带着些许潮湿的温热，混着路边早餐摊子传来的食物香气，构成了这座小城独有的夏天。
　　陈淮单手扶着自行车把，另一只手拎着半杯没喝完的豆浆，轻巧地拐进淮城二中的大门。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T恤和一件浅蓝色牛仔裤，额发被风拂起，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眼睛里盛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兴奋，打量着这个即将度过三年时光的地方。
　　“嘿，同学！新生报到往这边走哦！”一个热情的志愿者学长指着指示牌。
　　陈淮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谢谢学长！”
　　声音清亮，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朝气。
　　他锁好车，顺着人流走向报到处，脚步轻快，几乎要跑起来。
　　校园比他想像的更大，几栋略显陈旧的米白色教学楼掩映在高大的树木之后，红色的跑道和绿色的足球场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公告栏前挤满了查看分班结果的新生和家长，嘈杂声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些许不安。
　　陈淮很快就在高一八班的名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心情颇好地吹了声口哨，目光在周围陌生的名字上随意扫过，并未多做停留。
　　教学楼的四楼，高一八班的教室已经敞开了门。
　　陈淮走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教室宽敞明亮，老式的木质桌椅摆放得不算整齐，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淡淡的消毒水气息。
　　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几个大字：“欢迎新同学”，旁边是班主任的名字——赵晓兰。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夏日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拂在脸上，带着温吞的热意。
　　他支着下巴，看着教室里形形色色的新同学。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生独自走了进来，坐在了教室最后排的角落。
　　他身形清瘦，肤色是有些不健康的白皙，低垂着眼睫，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眼神，只觉得那一片区域的光线都似乎随之黯淡了几分。
　　他周身笼罩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悄然划开了热闹的边缘。
　　陈淮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
　　那男生似乎察觉到了，抬了下眼。
　　一瞬间，陈淮对上了一双沉寂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陈淮下意识地想送上一个友好的微笑，对方却已迅速移开了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桌面，用沉默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真是个奇特的人。”陈淮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倒也没太在意。
　　他天性乐观，只觉得世界之大，什么样的人都有，没什么奇怪的。
　　铃声清脆地响起，一位戴着细边眼镜，面容温和眼神透着干练的女老师走了进来。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赵晓兰，未来三年，将由我陪伴大家度过。”赵老师的声音清晰柔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讲了一些欢迎词和高中生活的注意事项，然后话锋一转，“为了让大家尽快熟悉起来，我们暂时不按身高排座，而是采用小组形式。”
　　底下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赵老师像是没看见，继续微笑着说：“我们班一共有四十八人，分成八个六人小组。小组是未来一个月班级活动和学习讨论的基本单位。希望你们能通过小组合作，结识更多的朋友。”
　　她拿起一份名单，开始念分组和座位安排。
　　陈淮竖着耳朵，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被分在了第三组，座位在教室中间区域。
　　他拿起书包，走向指定的位置，那是一张拼起来的长课桌，两边各三把椅子。
　　他是组里第一个到的，便随意选了靠过道的一个位置坐下。
　　很快，一个身影在他旁边的位置落座。
　　陈淮转头一看，微微一怔。
　　正是刚才那个坐在角落里穿着黑T恤的阴郁男生。
　　“嗨，你好。”陈淮自然地打起招呼，“我是陈淮。”
　　男生顿了一下，才低声回应：“望延。”
　　声音清冷，没有什么温度，说完便不再看他，自顾自地整理起刚刚领到的新书。
　　陈淮摸了摸鼻子，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虽然不疼，但软绵绵的实在难受。
　　不过他并不气馁，心想或许他只是性格内向而已。
　　这时，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声插了进来：“请问这里是第三组吗？”
　　陈淮抬头，看到一个扎着高马尾，眼睛圆溜溜像小鹿一样的女生，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整个人像一颗散发着光和热的小太阳。
　　“是的，欢迎。”陈淮笑着说。
　　“我叫苏珞。”女生爽快地坐在陈淮对面，眼睛弯成了月牙，“以后请多指教！”
　　她的声音极具感染力，连旁边一直低着头的望延都几不可查地抬了下眼。
　　紧接着，一个穿着价格不菲，头发有些微卷的男生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他看起来有些没睡醒，眼神懒洋洋的，扫了一眼座位表，然后打了个哈欠，在苏珞旁边的位置坐下，简单报了名字：“周倾言。”
　　然后他不再多言，单手支着下巴，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兴趣缺缺。
　　他刚落座，另一个男生也走了过来。
　　这个男生和周倾言气质截然不同，他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色衬衫，身形挺拔，面容俊秀，举止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优雅。
　　他走到周倾言旁边的空位，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对小组的成员们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有礼：“你们好，我是林知礼。”
　　他的目光在扫过周倾言时，似乎有片刻不易察觉的停顿，但很快便移开了。
　　最后一个到来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女生。
　　她低着头，几乎不敢抬头看人，声音细若蚊蚋：“对，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叫张可卿。”
　　她飞快地说完，便迅速在仅剩的位置上坐下，然后几乎立刻缩起了肩膀，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至此，六个人，三三相对，围坐在了这张拼起来的长课桌旁。
　　阳光透过窗户，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块，灰尘在光柱中轻盈舞蹈。
　　六个人，六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意外拼凑在了一起。
　　色彩碰撞，界限分明。
　　“好了，现在各小组内部可以先互相认识一下。”赵老师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
　　陈淮作为小组里的活跃分子，自然而然地担起了破冰的角色。
　　他率先开口：“那先从我开始吧，我是陈淮，江淮的淮。”
　　苏珞立刻接上，语调轻快：“我叫苏珞！我原来是一中的！超级开心能和大家一组。”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纯粹的善意。
　　林知礼微微颔首，接道：“林知礼，之前在外地读书。”
　　周倾言掀了掀眼皮，懒懒地补充：“周倾言，之前在外地读。”
　　压力给到了望延和张可卿。
　　望延沉默着，在陈淮鼓励或者说好奇的目光下，才极不情愿地吐出几个字：“望延。”
　　张可卿声音很小，几乎要凑近才能听清：“我是张可卿，我，我初中在…在四中。”
　　简单的介绍草草结束。
　　空气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除了陈淮和苏珞这两个生性活泼的话唠和偶尔会回应几句的林知礼外就没人说话了。
　　周倾言继续他的“神游天外”，望延看着窗外不知名的远方，张可卿则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尖，仿佛那上面有世界上最有趣的图案。
　　陈淮试图和身边的望延搭话：“望延，你是哪个初中毕业的？”
　　望延目光没有从窗外收回，只是淡淡回了句：“不是本地。”便将所有后续问题堵了回去。
　　明显的界限感，让陈淮也不好再深入打听。
　　小组的初次交流，生涩而客套，带着陌生人之间小心翼翼的试探。
　　课间休息时，苏珞拉着张可卿一起去接水，试图让这个过于害羞的同伴放松一些。
　　周倾言立刻趴在了桌子上补眠，林知礼则拿出了一本英文原版书，安静地翻阅。
　　陈淮伸了个懒腰，侧过头，发现望延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看着窗外。
　　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和略显单薄的肩膀，那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让陈淮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
　　除了他，好像没人和他说话。
　　陈淮从笔袋里拿出一支崭新的印着篮球图案的签字笔，轻轻放在望延面前的桌上。
　　望延一怔，终于收回目光，带着一丝疑惑看向他。
　　“见面礼。”陈淮笑得一脸坦荡，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以后就是一个组的战友了，请多指教啊，望延同学。”
　　望延看着那支与他周身气质格格不入过分活泼的笔，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拿，也没有说谢谢，只是看着。
　　陈淮也不在意，转过身又去跟苏珞讨论下午要不要去看看学校的篮球场。
　　望延的目光，却在那支笔上停留了许久。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炽热的阳光涌进教室，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和木质桌椅的味道。
　　那个叫陈淮的男生，像一束过于耀眼的光，霸道地闯入了他的视野，带着夏日的灼热和生机，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最终，还是没有伸手去碰那支笔。
　　只是，在那个阳光灿烂得有些过分的夏日清晨，在那个充斥着陌生面孔和嘈杂声音的新教室里，有一道格外明亮格外温暖的光。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在了他沉寂已久的世界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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