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光一现

　　北京的二月还浸在深冬里，干冷的风卷着碎雪沫子，刮在脸上像细沙蹭过。
　　黎韵晨把围巾又紧了紧，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刚飘到空中就散了。
　　背上的书包沉得像块铅，装满学习资料，肩带勒得肩胛骨发疼，他却下意识把怀里的盒子搂得更紧——那是个淡蓝色的纸盒，里面躺着他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巧克力蛋糕。
　　路两旁的路灯裹着暖黄的光，在积雪的地面映出长长的影子，他踩着薄冰小心翼翼地走，鞋底偶尔打滑，就立刻伸手扶住盒子，指尖隔着纸盒能摸到蛋糕冰凉的温度。
　　街边的商铺大多关了门，只有几家便利店亮着灯，玻璃门上凝着白雾，隐约能看到里面暖融融的样子。
　　黎韵晨呵了呵冻僵的手，加快了脚步，风把他的刘海吹得贴在额前，他却没心思理，只是盯着前方的路。
　　黎韵晨缩了缩脖子，嘴里默念着父亲给的地址，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背上的书包越来越沉，复习资料的边角硌着后背，可他怀里的蛋糕盒始终保持着平稳，指尖隔着纸盒，仿佛能感受到巧克力奶油微微的凉意。
　　他抬头望了望前方，远处某栋居民楼的窗户透出暖黄的光。
　　父亲说，樊叔叔家就在这栋楼里，而且樊叔叔的孩子今天过生日——他只记得父亲提过那孩子叫樊夜，比他小两岁，具体的模样却没见过。
　　黎韵晨心里莫名有点紧张。他怕自己贸然上门显得唐突，怕樊夜不喜欢这份礼物，更怕接下来两个月的寄住生活，会让彼此都觉得拘束。
　　可转念一想，蛋糕是他挑了好久的，应该不会出错吧？
　　他走到单元楼门口，抬手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又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确认蛋糕盒没有受损后，才去按了电梯，很快电梯到就了。
　　有进电梯，电梯门“叮”地一声合上，隔绝了楼道里的寒风，暖气流瞬间裹住黎韵晨。
　　他往角落挪了挪，后背抵着冰凉的金属壁，背上的书包终于有了支撑，可怀里的蛋糕盒依旧被牢牢护在身前。
　　数字键“12”亮着暖白的光，楼层显示屏上的数字一格格往上跳——3、4、5……电梯轻微晃动着，轿厢里的顶灯发出柔和的光晕，映得他冻红的脸颊泛起一点暖意。
　　黎韵晨低头看了眼蛋糕盒，他忍不住猜想，樊夜会是什么样子？是戴着眼镜、安安静静的，还是会活泼一点，看到蛋糕会眼睛发亮？
　　显示屏跳到“12”，电梯发出一声轻柔的提示音，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黎韵晨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电梯。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黎韵晨冻得微红的脸上，“五号楼一单元1201”的字样清晰刺眼，他反复确认了两遍，抬头时，面前的防盗门正好对着自己。
　　他收起手机，指尖在口袋里攥了攥，掌心沁出一点薄汗。
　　黎韵晨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叩了叩门，指节碰到门板的瞬间，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他的呼吸声和指尖叩门的轻响，他盯着门板上的纹路，心里默默数着，等着门后的回应。
　　敲门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荡开，却没得到任何回应，门内依旧静得像没人在。
　　黎韵晨皱了皱眉，指尖按了按门铃，他特意多按了两秒，可那扇防盗门还是纹丝不动，连一点脚步声都没传出来。
　　他往后退了半步，抬头又核对了一遍门牌号——“1201”明明和爸爸消息里的一致。
　　他攥了攥冻僵的手指，犹豫着要不要再敲门。
　　手机震动的瞬间，黎韵晨几乎是立刻掏出了手机——屏幕上跳出爸爸的消息，只有一串六位数字，末尾跟着一句“你樊叔叔说他不在家，家里只有他儿子，可能他儿子这会在睡觉，你用密码进去吧。”
　　他松了口气，指尖却有点发颤，低头对着密码锁按了下去。“嘀”的一声轻响。
　　他小心翼翼地迈进门，反手轻轻带上了门，把寒气隔绝在外。
　　客厅里没开灯，只有阳台的落地窗透进一点天光，能看到沙发、茶几的轮廓，收拾得干净整洁。
　　背上的书包实在太重，他犹豫了一下，把书包放在玄关的柜子旁，又把怀里的蛋糕盒轻轻放在餐桌上。
　　开了灯，他站在客厅中央，一时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坐在哪里，也不知道樊夜是不是在房间里。
　　空气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街道噪音。
　　黎韵晨换了双玄关柜里备用的棉拖，他慢慢转了一圈，目光扫过这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不算大，走廊尽头分岔出两个房间，门都关着，想来一间是樊叔叔的，另一间该是樊夜的。
　　卫生间在客厅侧面，门虚掩着。
　　黎韵晨的脚步放得极轻，木地板没发出一点声响。
　　他站在走廊分岔口，目光在两扇门前打了个转——右边的卧室门敞开着，里面整洁得像是没人长期住；而左边那扇门关得紧紧的。
　　“应该就是这里了。”他在心里默念。
　　指节叩在门板上，发出三下轻得像羽毛落地的声响。
　　“樊夜，你在里面吗？”黎韵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试探的小心翼翼，怕惊扰了屋里的人。
　　可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跳向七点五十八分——快八点了。
　　他咬了咬下唇，又轻轻敲了敲门，声音比刚才稍大了些：“那我进来了。”
　　推门的瞬间，一股带着凉意的静谧扑面而来。
　　房间里黑漆漆的，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点天光都没透进来，只能隐约看到家具的模糊轮廓，连脚下的地板都看得不甚真切。
　　黎韵晨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不敢去碰墙上的灯开关——他猜樊夜或许在休息，又或许不喜强光，便凭着记忆里客厅的光线，摸索着往房间里走了两步。
　　他停下脚步，轻声说：“我是黎韵晨，你爸爸让我来你家住一阵子。知道今天是你生日，我带了个蛋糕，放在客厅了……”
　　话音未落，他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吓得他立刻停下脚步，屏住了呼吸。
　　“我不知道家里要来人。”
　　淡淡的声音从床的方向飘来，没什么情绪起伏，却在漆黑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吓了黎韵晨一跳。
　　他下意识往后缩了半步，脚尖还残留着刚才踢到床腿的触感，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歉意。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低声道歉，声音带着点无措，“我爸爸临时出差，樊叔叔说让我来住两个月，可能没提前跟你说清楚……”
　　房间里静了几秒，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黎韵晨睁着眼睛适应黑暗，渐渐能看清床的轮廓——靠窗的位置躺着一个人，身形看起来比他瘦小些，被子盖到胸口，只露出一截脖颈。
　　“蛋糕在客厅，”黎韵晨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放得更软，“是巧克力味的，要是你现在不想吃，我可以放冰箱里，等你想吃了再拿。”
　　他说着就想转身出去，给樊夜留足空间，却听到床上的人动了动，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吃。”
　　两个字轻飘飘落下，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
　　黎韵晨下意识抬眼，看见床上的人掀开被子下了床。
　　那脚步声很轻，却带着点不稳的拖沓，像是许久没好好走路的人。
　　很快，一个比他高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那就是樊夜？黎韵晨心里咯噔一下，和他想象中的模样完全不同。
　　樊夜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点不健康的苍色。
　　更让黎韵晨诧异的是，大冬天的，他竟然只穿了件宽大的白色短袖，衣摆晃悠悠遮住腰线，下半身穿了条黑色短裤，露出的小腿细得像芦柴棒，脚踝在昏暗里泛着冷白的光。
　　他走路的姿势确实怪怪的，步子迈得不大，有点晃悠，像是刚从长时间的静坐中起身，还没适应身体的节奏。
　　一路沉默着往客厅的餐桌走去，赤着的脚踩在地板上，没发出一点声响，整个人透着股与这暖融融的屋子格格不入的清冷感。
　　黎韵晨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刚才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心里莫名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个生日的夜晚，好像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黎韵晨脱掉厚重的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他小心翼翼地拆开蛋糕盒上的丝带，掀开盒盖——巧克力蛋糕的醇厚香气瞬间漫开，深棕色的奶油表面撒着细碎的可可粉。
　　他按着店家教的样子，把一根细细的蜡烛插在蛋糕中央。
　　刚想点燃，才猛然想起自己没有打火机。
　　黎韵晨转头扫了眼客厅，电视柜、茶几抽屉都看了遍，没找到半点打火机的影子。
　　“你家有打火机吗？”他看向已经在餐桌旁坐下的樊夜。
　　“没。”樊夜的声音依旧淡淡的，眼皮都没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餐桌边缘。
　　黎韵晨愣了愣，看着蛋糕上孤零零立着的蜡烛，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本来想让他吹个蜡烛，才算完整的生日。
　　“那算了，不点蜡烛照样行。”黎韵晨说着，把蛋糕往樊夜那边又推了推，刚好停在他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清亮的歌声突然在安静的客厅里响起，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嗓音，不算特别动听，却唱得认真又真诚：“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樊夜一顿，他显然没料到黎韵晨会突然唱起生日歌，整个人愣在原地，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微微睁大，看向黎韵晨的方向。
　　能看到黎韵晨认真哼唱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睫毛随着歌声的节奏轻轻颤动。
　　樊夜的脸颊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红晕，快得像错觉，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黎韵晨的目光，低头看向面前的蛋糕，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歌声还在继续，每一句都撞在安静的空气里，也撞在他心里某个许久没被触碰过的角落，让他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许个愿吧。”黎韵晨唱完最后一句，声音落下时还带着点笑意，目光落在樊夜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期待。
　　樊夜沉默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过了几秒，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动作很轻，肩膀微微绷着，像是在做一件极其郑重的事。
　　客厅里静得能听到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还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黎韵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几秒钟后，樊夜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光亮，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没说愿望是什么，只是拿起旁边的叉子，轻轻叉了一小块蛋糕，送进了嘴里。
　　巧克力在舌尖化开，那是一种久违的、甜而不腻的味道，让他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点点。
　　黎韵晨手肘撑在餐桌上，下巴轻轻抵着掌心，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樊夜吃蛋糕。
　　樊夜的一口特别小，叉子叉起的奶油只够覆盖舌尖，咀嚼的动作也慢，像是在细细品味每一丝甜味，又像是单纯不习惯与人共享这样的时刻。
　　光线下，樊夜苍白的脸颊被蛋糕的甜意衬得有了点血色，长长的睫毛随着咀嚼轻轻颤动，倒少了几分初见时的疏离。
　　黎韵晨没有半点不耐烦，目光落在他的手指和慢慢起落的叉子上。
　　“你比我小两岁，今年上高一吗？”黎韵晨斟酌着开口。
　　樊夜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看他。
　　那双眼睛没什么情绪，像浸在冷水里的玻璃珠，清透却没温度：“我不上学。”
　　四个字说得干脆，没有多余的解释，说完就低下头，继续用叉子拨弄着蛋糕上的奶油，明显是不想再深入这个话题。
　　黎韵晨愣了愣，心里涌上一丝诧异——这个年纪的少年，本该在校园里上课，樊夜为什么不上学？是身体不好，还是有别的原因？
　　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看着樊夜刻意避开的眼神，知道不该追问。
　　蛋糕还剩小半块，樊夜突然放下叉子，指尖无意识地按在小腹上，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的动作很轻，却没能逃过黎韵晨的眼睛。
　　少年原本就吃得极慢，此刻停下后，脸色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苍白，甚至比刚才更淡了些，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呼吸也悄悄放轻了些。
　　“怎么了？”黎韵晨立刻坐直身体，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樊夜摇摇头，没说话，只是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缓了缓。
　　刚才还觉得香甜的巧克力味，此刻在喉咙里像是有了重量，胃里隐隐泛起一阵酸胀，突然摄入的高糖高脂，还是让身体发出了抗议。
　　黎韵晨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起身：“你等着，我去给你倒杯温水。”
　　黎韵晨快步冲进厨房，按亮头顶的灯，暖白的光线照亮不大的空间，可他扫了一圈，瞬间愣住了——
　　橱柜门虚掩着，里面空空荡荡，既没有常见的烧水壶，也没有叠放的玻璃杯，连陶瓷水杯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心里咯噔一下，又拉开旁边的抽屉，里面只有几包未拆封的纸巾和一把干硬的抹布，依旧没有任何能盛水的容器。
　　只有洗手台边摆着的三瓶矿泉水。
　　黎韵晨喃喃自语，转头看向客厅里靠着椅背的樊夜，心里泛起一阵心疼。
　　他拿起一瓶矿泉水，快步走回客厅，指尖捏着冰凉的瓶身，语气带着点歉意：“你家里没有杯子，也没烧水壶。要不先喝口矿泉水缓缓？”
　　“凉的，不喝，难受。”樊夜的声音听不出太多起伏，仿佛那点肠胃不适对他来说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黎韵晨握着矿泉水瓶的手紧了紧，眉头皱得更紧了。
　　看着樊夜苍白的脸和依旧蹙着的眉峰，再想到厨房里空空如也的橱柜，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樊叔叔……不经常回来吗？”
　　“两年没见过他了。”
　　樊夜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这短短一句话，却让黎韵晨心里猛地一沉。
　　两年没见父亲？那这些日子，樊夜都是一个人过的？没有烧水壶，没有杯子，大冬天只穿单薄的衣服……所有的细节瞬间串联起来，化作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堵在他的胸口。
　　黎韵晨咬了咬唇，把那瓶冰凉的矿泉水塞进自己的衣服里，紧贴着胸口。
　　可冬天的矿泉水凉得刺骨，冻得他打了个轻颤。他拢了拢衣领，把瓶子裹得更紧，心里想着哪怕能暖热一点也好，总比让樊夜喝凉的强。
　　可冰凉的瓶身像是吸走了所有热量，捂了好一会儿，指尖依旧能摸到刺骨的凉。
　　他正着急着，就见樊夜慢慢站起身，动作还是带着点不稳的拖沓，没看他，也没再提肠胃不适的事，只是淡淡说了句：“你睡我爸那屋，我……困了。”
　　话音落下，他就转身往卧室走，宽大的白色短袖在暖光里晃出单薄的弧度，黑色短裤下的小腿细得晃眼。
　　矿泉水还在怀里冰着，他却没心思再捂了。
　　两年没见父亲，独自生活，不上学，连基本的生活用品都不齐全……
　　“你平时都吃点什么？”黎韵晨看着他即将关上的卧室门，忍不住追问出口，“我看你厨房没有使用过的痕迹，脸色也很不好，是不是饮食一直不规律？”
　　樊夜的脚步顿住，微微侧过头，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却带着点被说中事实的坦然：“不吃，偶尔饿到不行就点外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但吃完就难受。”
　　黎韵晨心里一揪，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突然明白了那不正常的苍白和缓慢的动作来自何处——长期空腹让肠胃功能衰败，偶尔的外卖又加重负担，恶性循环下，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他攥了攥怀里依旧冰凉的矿泉水，语气不自觉放软，带着点执拗的关心：“总这样不行啊，明天我给你做饭，比外卖好消化。”
　　樊夜没回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推门进了卧室，门板合上的声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黎韵晨站在原地，怀里的矿泉水冰得胸口发僵，可心里那份心疼，却比这寒意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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