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天气和旧朋友

　　林晞回到紫荆村是一个有晚霞的下午，天空像是被收割过的麦田，点了火，在风的助力下火红的光一路向西，热烈，震撼又短暂，留下被暗色覆盖的蓝。

　　回乡这事，除了发小赵跃，她没跟任何人提。

　　其实在回紫荆村之前，她先去大理躺了半个月——真正意义上的“躺”，和床板保持平行，连古城都没逛，洱海也没环。后来实在是吃腻了泡面和米线，才订了回村的车票。好歹回家，饭是有人管的。

　　下高铁前，她连理由都编好了：项目结束，休个短假。
　　至于多短，全凭她心情。三天也行，三个月也未尝不可。舒服就多待，不舒服随时走，大不了回省城的出租房里继续躺着——在哪不是躺呢。

　　推开院门时，要不是彪子摇着尾巴热情地扑上来，她几乎要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然后，她就撞见了那幅画面——祝余腰间只松松系了条浴巾，整个人冒着湿热的水汽，发梢湿漉漉地还在滴水。他显然没料到会撞见她，动作瞬间僵住，像是做贼时被逮了个正着。

　　林晞的目光却一时没挪开。

　　水珠顺着他锁骨的凹壑滑下，淌过紧实却不夸张的胸肌，沿着腹肌清晰的沟壑一路向下，没入腰腹间那条欲坠不坠的浴巾边缘。肩膀比记忆里宽厚了不少，手臂线条利落而流畅，匀称地覆在骨骼上，透着力道。

　　挺养眼的画面，挺正当的机会。配上他脸上那副没来得及收敛的错愕，强烈的反差撞得林晞心头一跳。她压不住嘴角了，本能立刻打开了手机相机，切换到录像，点击录制按钮。

　　祝余还沉浸在震惊里，见到林晞的手机对着他，立刻警觉起来，慌忙地抹了把脸上的水，一手提着浴巾，一手挡着脸，要去抢手机。

　　两人之间还有些距离，林晞躲闪的空间很大。她在院子里灵活地绕圈，嘴上也没闲着，故作惊讶地嚷：“你谁啊？怎么在我家这副样子？该不会是变态吧？”

　　语气夸张，翘起的嘴角藏不住笑意。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祝余那张黑得堪比包公的脸——他只死死盯着那只对准他的手机。

　　彪子不懂这两人在玩什么把戏，只顾绕着林晞的腿钻来钻去。她一边盯着屏幕防备祝余，一边小心避开彪子往后退。

　　没留意脚后跟撞上墙边的花盆，她整个人向后一仰，结结实实坐了下去。手机脱手飞出，“啪”一声砸在花坛凸起的石头上——屏幕瞬间绽开一张蛛网。

　　……玩脱了。

　　林晞还没来得及心痛，祝余已经捡起刚刚结了蛛网的手机，提着浴巾进屋了。

　　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林晞知道，他在生气。

　　时隔好几年，林晞怎么也没有想到，再次见面，祝余还是生气的，但具体是为哪件事生气，林晞说不准，说不定是之前的气也没消呢，今天她就又把他给惹到了。
　　真是小气。
　　他住的还是她的房间呢。

　　**
　　房间里的祝余从衣柜里拿出短袖和短裤扔在床上，又伸手去扯腰间的浴巾，总觉得少做了点什么，但是一时间想不起。穿上裤子不经意撇到窗外的玉兰树，才豁然开朗，是窗帘没拉。

　　他是过完年才住进这里的。

　　祝余所在的单位是航天工业下属单位，主要负责飞机尾翼上的一个部件的制造，公司有两个工厂，一个在长沙，另一个就在紫荆村所属的柳林镇上。

　　他毕业之后进了长沙的分公司，用了6年才评上高工，在他们同一批进公司的信任来说速度已经很快了，但对于他自己的规划来说算是正常进度。

　　年后才收到调令被派驻回来。祝金竹听说祝余要调回来工作以后，立马发动了周围的姐妹开始张罗给祝余介绍对象。

　　尽管祝余再三拒绝，回来的第一个周末，祝余回了趟市里，吃了两顿饭也就见了两个女生。

　　他改变不了祝金竹的想法，只能默默决定以后尽量呆在镇上，他们母子还是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

　　周日中午祝余就借口加班回了单位宿舍。

　　柳林镇工厂建的早，宿舍条件没法跟长沙比，他能申请到的是一个两人间，同住的大哥家在邻县，前一天值了夜班，这会儿在宿舍补觉，房间里一片昏暗，祝余不好开灯，便也只能躺到床上补觉。

　　窗帘没有合严实，一条白生生的光透进来在地上投出一块细长的光斑。祝余想着自己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回来之前就听到了风声，最晚明年秋天会有一个去德国学习的机会，相当于镀金，回来之后拿出成果他的职级就还能升。学习德语迫在眉睫，再和别人合住一间总归是不方便。

　　那天下了班，祝余骑着小电驴在镇上乱逛，看镇政府公告栏的房屋出租公告，刚好碰到从体育馆打完乒乓打算回家却在下台阶时不注意崴了脚的林秉年。

　　林秉年正坐在马路牙子上翻通讯录，两人一个对视都认出了对方。林秉年按照祝余的社会关系来讲算他的老师，按照祝金竹来讲算他的师爷，按照外婆那边的地缘关系来讲也得叫声爷爷。

　　总之，都是一个村的，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甚至在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差不多就是住在林秉年家的老房子里。祝余骑着小电驴载着林秉年去社区医院开了药膏，又把他送回家，晚上就留在了林秉年家里吃饭。

　　饭桌上林秉年和刘翠莲听说他在找房子，二话没说就邀请他来家里住，反正紫荆村和柳林镇也只隔了一条河，现在又修了桥，很方便的。祝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没有拒绝，只说那得问问你们家的其他人。

　　林秉年豪迈的摆摆手，那都不算事，他们家的事情他还是做的了主的。还立马拨通了林晞的电话，说他们打算把她的房间出租出去，问她有没有意见。

　　电话那头的林晞还在加班，正忙的热火朝天，键盘按的飞快，根本顾不上有意见，只说你们自己看就行，反正她一年就住那么几天，连脸都没露。

　　第二天中午休息，祝余就拖着自己的东西住进来了。吃了刘翠莲做的午饭之后，又载着林秉年去社区医院换药，再把他送回家之后才去上班。

　　至此，祝余就开始了和两个七旬老人一起的生活。
　　祝余光着上半身去窗边拉窗帘，随便撇了一眼，就看到林晞正蹲在地上，视线和彪子平齐，边和彪子聊天边用手给彪子顺毛，彪子也很配合的眯着眼睛，用头去蹭林晞的脸。

　　一人一狗在将暮未暮的天光里，周身都浸染着一层柔和的暖金色。时光仿佛被拉长、揉碎，化作了无声的温柔，将他们的轮廓勾勒得无比安详。

　　她对狗的眷恋都比对他深。

　　祝余喉结可能不自觉地滚动，抓着窗帘的手指微微蜷缩。又想起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先问她。

　　他一直是个好学生，已经验证过的错误思路，就不该再耗费时间精力研究。

　　在没有理清楚他们的情感和边界之前，他们最好还是保持一点距离。

　　独居多年林晞还是没有学习做饭，回家以后刘翠莲连厨房也不让她进，林晞人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眼睛留在平板上，心却已经飞到了厨房。

　　她没想到祝余在她家里竟然过的如鱼得水，好像他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大方到可以裹条浴巾就走出浴室，爷奶也自在到完全不客气的支使他下厨做饭，完全一家人的亲昵。

　　半年没回来家被偷了。林晞此时完全理解了那些把保健品销售小哥当亲人的空巢老人们的儿女的心态了。

　　“去，帮我拿个拖鞋”林秉年坐在红木沙发上泡脚，又忘了拿拖鞋，就向抱着平板傻乐的林晞发布命令。

　　林晞假装没听见。

　　蒲扇拍到她的膝盖，林晞才抬起头。“在哪？”

　　“我忘了，可能在卧室，可能在水池边，也可能在院墙跟，你找找”

　　林晞根本不想去，听着不确定的方位，林晞选择场外求助。

　　朝着厨房的方向大声吼道，“奶，我～爷～的～拖～鞋放哪了？”

　　没几秒，刘翠莲就抄着漏勺冲了了出来冲着林秉年去了。“在我手上，要不要我去给你拿？”

　　林秉年看这架势，不自觉弱了下去，脚在裤腿上蹭了蹭，再踩上洗脚前的鞋，戳了戳林晞的脑袋，“你呀你，真是根棍”

　　“你指她干啥，你这臭毛病说了多少次了，别老让人跟着你屁股后面转，怎么老是说不听...........”

　　林晞心知闯了祸，一猫腰溜进厨房，在那张添柴用的小矮凳上坐下了。

　　祝余就站在对面，手里一双长筷，正从油锅里捞金黄的洋芋片。干瘪的薯片在热油里膨胀翻滚，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偶尔“啪”地爆开一朵油花。

　　林晞偷偷瞄他，想开口又拉不下脸先服软，索性又往灶洞里塞了根柴。干透了的柴火遇到火苗个高温，一下子也被点燃窜起更宽的火苗舔舐锅底。

　　“柴退出来点，”祝余声音平淡，“炸东西要小火。”
　　林晞没理会，又拈起一根柴要往里送。

　　“林晞，”他加重语气，“我在炸东西，只需要小火。”
　　这下她听清楚了，他有点急了。

　　这才对嘛，冷着脸干嘛呢，他们之间要是冷冰冰的多奇怪啊

　　“哦。”她闷闷应声，放下新柴，又把燃着的那根退出来插进灰堆。

　　不锈钢盆里果然混进了几片焦黑的洋芋，在金黄的同伴间格外扎眼。林晞抿抿唇，拈起一片黑的送进嘴里——焦香里带着苦涩。

　　“你该给我道歉。”
　　油烟机轰鸣着，锅巴在油锅里舒展身躯，噼啪作响。

　　听着倒打一耙的要求，祝余倒不意外，他太熟悉林晞这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手机摔了，以她贪财的性子，道个歉再赔个新手机才是常规操作——虽然她出现不到三小时，已经把这屋里的人都招惹了个遍。

　　他抬眼看她，沉默以对。

　　没等到想听的话，林晞一屁股坐回去，抄起火钳就要把灰里的柴重新扒拉出来。

　　她脸上那点小得意还没褪去，祝余已扎紧装洋芋片的袋子收进橱柜。切好的辣椒蒜末下了油锅，滋啦作响宣告主权。林晞忙不迭后退两步。

　　案板上切好的烟笋腊肉飘来香气，林晞觉得和祝余的恩怨可以暂放一旁。

　　眼下最要紧的，是焖锅米饭。

　　抱着电饭锅内胆，匆匆往外走，却和迎面来的人撞个正着。

　　赵跃是来找林晞的，在赵跃经营倒闭一家超市之后，他爸接受了自家儿子没有接手家里生意的能力的现实，转头开始鞭策他努力考公，赵跃连考两年也没有名堂，他爸再次转变思路，希望赵跃娶一个会做生意的儿媳妇来接受家里的生意，要是能早点有孙子，他保证一定好好培养孙子。

　　赵跃配合他爸的培养多年后，逐渐耗光自信还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生育工具，硬气了一会，回到紫荆村，贴着他爷爷奶奶过活，并且开始在农村创业。

　　赵跃的创业主要是两个模块，一个村里无人接手茶厂和五亩地的大棚，过上了日出而出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

　　他也是唯一一个提前知道林晞今天回来的人，本来说好他是要去高铁站接站的，可是送基质的车忽然来了，他忙着组织人卸货。只发了一条，“临时有事，自己打车，报销。”的消息，正当放了林晞的鸽子。

　　连着卸了几个小时的车，整个人灰头土脸，连澡都顾不上洗就过来了。

　　他料定林晞一定会为他的仗义而感动的。

　　两人的速度都很快，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质量较轻的林晞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完蛋了，小跃跃”还没从地上爬起来，林晞的威胁先来了。

　　赵跃笑嘻嘻的扯着胳膊把地上的林晞拉起来，傻笑了两声“来，屁股撅起来，我给你拍拍灰”

　　赵跃没有得到感动，得到了一记奥特曼的手刀。

　　啊啊啊啊的叫声之后，是越来越远的说话声。

　　“今天搬了3吨基质，感觉我的二头肌都充血变大了，摸摸”

　　“呦，手感不错，有腹肌吗？”
　　“搬东西哪练的到腹肌，你傻了”
　　“你才傻，我是问你有没有，不是问你练没练”
　　“嘿嘿，那有的”
　　澎澎～
　　“唉，没二头肌看着结实”

　　……

　　祝余在厨房忙活着，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皱皱眉。不理解他们怎么还能这么幼稚，尤其是赵跃，都27了，怎么还像林晞的狗腿子，说话也还是那么不讲究。

　　手里的铲子越翻越快。

　　“小余，锅要铲漏底了。”林奶奶提醒完，也往出走，也开始和赵跃耍嘴皮子了。

　　然后是林秉年也加入了聊天。

　　于是，铲子翻得更起劲了。漏底了正好，那就把锅掀了，都别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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