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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易进难出
那碗饭很硬,糙得刮喉咙,带着一股陈年米瓮底部的霉味。
她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筷子精准地避开屈指可数的几根咸菜,只把那些干涩的、几乎能划伤食道的米粒送进嘴里。
咀嚼是麻木的,像在啃噬木屑。
堂屋的另一头,男人沉闷的拳头声和女人压抑的呜咽交织在一起,是这山坳里黄昏日复一日的伴奏。
“哭!”
“你他妈就知道哭!”
“老子买你回来是当菩萨供着的?连个带把都养不活,还生下了这么个赔钱货!”
“多一顿饭就知道要多花多少钱吗!长不大我就给她卖了,呵——”他轻哼一声。
“我看你也年纪大了了……要不让她……”
母亲衣不蔽体地坐在地上。
“滚!!!”
这是母亲第一次哄那么大声,但她没有回一下头,因为她不能回头。
一旦回头,母亲的处境就会更惨,所以十一年来,她没有喊过一句“母亲”或者“妈妈”。
“跟老子耍横,嗯?”
“是不是!!”
父亲的声音粗嘎,带着山里汉子特有的蛮横和酒气。
他的脚踹在母亲瘦弱的脊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叫尤陌。
低着头,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满是灰尘的光线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那片不属于十一岁孩子的死寂潭水。
这时,一个比她小两、三岁的男孩,正倚在门框边,手里抛玩着一个脏兮兮的弹珠。
他是她的弟弟,尤宝根,这个家真正的“宝贝疙瘩”。
听着母亲的哀嚎,他非但没有一丝害怕或难过,反而咧着嘴,发出“咯咯”的笑声。
那笑声在拳脚和呜咽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甚至觉得不过瘾,学着父亲的样子,冲着蜷缩的母亲吐了口唾沫,嘴里含糊地模仿着:
“没用的东西~!”
尤陌握着碗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但依旧稳稳地端着那个比她脸还大的粗陶碗。
母亲像一片破败的叶子,蜷缩在冰冷的泥土地上,试图用手臂护住头脸。
那曾经是城里人特有的白皙皮肤,如今早已布满新旧交叠的青紫。
她的目光穿过施暴的丈夫和幸灾乐祸的儿子,绝望地投向角落里安静吃饭的女儿,眼神里是锥心的痛和无声的哀求——
不要看,不要听,不要记得,也不要……恨你的弟弟。
尤陌接收到了,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甚至没有看弟弟一眼,只是平静地、艰难地咽下口中那团粗糙的食物。
弟弟尤宝根似乎觉得无趣,蹦跳着跑到桌边,伸手就抓向尤陌碗里那几根少得可怜的咸菜,嘴里嚷嚷着:
“赔钱货,咸菜给我吃!”
尤陌没有阻拦,任由他抢走,自己则继续吃着碗里彻底没了滋味的白饭。
男孩咀嚼了几下,突然皱起眉头疯狂找水,然后一口把连渣带水的咸菜,吐在她的碗里。
“忒!”
“好难吃——你自己吃吧!”
看着那恶心的碎屑,尤陌没有犹豫,一口就吃了下去。
在这里,只要留下一口饭,是要被打的。
因为——“浪费粮食”。
并且,三天只能吃一顿。
屋外的山风呜咽着穿过破旧的门窗,带来一丝阴森的凉意。
在常人无法窥见的角落,一黑一白两道模糊的虚影如烟似雾,静静地悬浮在她身后。
那白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森冷的目光扫过那嚣张的男孩,但最终,一切归于沉寂,只是守护着他们转世于此的——阎大小姐。
父亲打累了,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开,和蹲在门口吧嗒旱烟的祖父低声交谈起来。
尤陌收拾碗筷时,准备去洗碗时,零星的对话飘进耳朵里:
“……王老五家不是有钱吗,他们出这个数……小王就喜欢你媳妇,反正也下不了崽了……咱们把她卖了,还少顿人头饭。”
“……价钱低了点……毕竟以前是城里姑娘……”
“都下不了了,不低了……你想想……但漂亮啊。”
“行行……他什么时候来。”
“嘘……今晚睡觉……这样。”
尤陌的手顿了顿,眼底的潭水仿佛瞬间凝结成冰。
父亲在商量把母亲卖掉,卖给村里那个死了老婆、脾气暴戾的王老五做妾。
理由冰冷而残酷——母亲因为常年挨打和过度劳作,身体受损,无法再为他们尤家传宗接代了。
那天夜里,迷迷糊糊中尤陌感受到母亲紧紧搂着自己,身体因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
“陌陌,不行……!”
“妈妈不能去……死也不能……妈妈想家了……”
“妈妈也想妈妈了……你怎么办……我……”
她在尤陌耳边用气声嘶语,泪水浸湿了尤陌单薄的衣衫。
黑暗中,母亲摸索着,将一小卷用破布仔细包好的东西塞进尤陌手里,又指了指炕席底下的一道缝隙。
“藏好……找机会……走……”她的声音破碎,带着诀别的意味。
“或者等妈妈回来……救你,听到了吗……”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完全亮,外面却突然响起嘈杂的人声和刺耳的火把噼啪声。
尤陌被惊醒,摸向身边,母亲的位置已经空了,冰冷。
她心头一紧,立刻伸手探向炕席下,摸到了那卷东西和一张折叠的、明显是从旧作业本上撕下的纸。
外面传来父亲粗暴的吼声和王老五得意的叫嚷:
“跑?往哪儿跑!浸猪笼!必须浸猪笼!看以后谁家买来的婆娘还敢跑!”
夹杂着母亲微弱的、带着哭腔的辩驳。
尤陌蜷缩在炕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火光映得摇曳不定的微光,展开了那张纸。
上面是母亲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极力写清晰的字迹,有些字还用拼音代替着:
“陌陌,妈妈对不起你,带你来到这个世上受苦。妈妈撑不住了,不能再连累你。王老五不是人,妈宁愿死。”
“这些钱你藏好,是妈偷偷攒的,有机会就跑,跑出这座山,永远别回头。好好活下去,我的女儿。——妈妈绝笔”
尤陌展开那卷破布,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最大面额是十元,更多的是五块、一块,甚至还有几张五角的,皱巴巴的,那是母亲攒了好久的钱。
“看样子,母亲失败了,我趁乱……现在还可以逃跑……”
“母亲你是这么想的么……?”
“可我——”
“才不走……”
外面的喧嚣更甚,母亲似乎被拖走了,关进了后山的废弃地窖,那是村里用来关押“不守规矩”的女人的地方,等待老人们决定“浸猪笼”的时辰。
父亲和祖父似乎出门去商议事情了,家里暂时空了下来。
尤陌沉默地穿好衣服,将那封信和钱重新藏好。
临走前父亲审视了她一眼,看她知不知道什么。
尤陌挤出一个微笑,“爸,包没带。”
尤大力拧眉走近了些,一下掐住她的脸,用力最快把骨头捏碎了。
“哦,贱蹄子……别对我笑,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笑的样子。”
“嗯——”
他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又回头叫住了尤陌。
“想吃肉吗,给你个机会,你穿的好看点,去后山来找我。”
她点点头,走到屋里唯一的旧抽屉前,从最里面摸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
石头边缘已经被她在无数个深夜,悄无声息地在墙角磨得异常锋利,像一柄粗糙的石刃。
她面无表情地将这块沉甸甸的石头,放进了平时给母亲送饭的、那个打着补丁的铝制饭盒底层。
“小白,十一年,你的第一个业绩来了。
上面盖上一点干稻草,然后拿起一个又硬又干、能硌掉牙的冷馒头,盖在最上面。
她拎起饭盒,又拿上一个破口的瓦罐,里面装着半罐清冽却冰冷的井水,一步步向后山地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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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陌拎着饭盒和瓦罐,踏着露水打湿的小径往后山走去。
地窖口,王癞子正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看到尤陌过来,那双三角眼里立刻冒出猥琐的光。他故意挺了挺油腻的肚子,挡住去路。
“哟,小赔钱货,还真来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给你那贱货娘送断头饭呢?”
尤陌停下脚步,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王癞子莫名地心里一怵,但他很快把这感觉归咎于早起的不适。
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威胁?
“麻烦让开。”
尤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
王癞子乐了,他觉得这小丫头今天有点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他非但没让,反而往前凑了一步,伸手就去打尤陌手里的瓦罐。
“哐当!”
破口的瓦罐摔在地上,半罐清冽的井水瞬间泼洒出来,浸湿了一小片黄土,留下深色的印记,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送什么水?这种不守妇道的贱货,渴死算了!正好省了沉塘的麻烦!”
王癞子啐了一口,目光更加淫邪地在尤陌身上打转。
尤陌看着地上的馒头和水,有点心疼。
她今天确实按父亲说的,“穿得好看了点”,虽然只是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但相对干净的旧布衫,却勾勒出她开始微微发育的身形。
“嘿嘿……”
王癞子搓着手,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汗臭、烟油和隔夜酒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小陌陌啊,你看你娘马上就要没了,以后没人疼你了。让王哥疼疼你,以后在这村里,王哥罩着你……”
他那双肮脏的手,直直地朝着尤陌单薄的胸口抓来。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手腕上还有不知在哪里蹭到的污渍。
尤陌没有后退,甚至没有躲闪。
就在王癞子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衣襟的瞬间,她一直垂着的右手猛地抬起!
袖口中,一道冷冽的寒光如同毒蛇出洞,精准、狠辣,直刺而出!
“噗——”
一声极其轻微、利刃切入皮肉的闷响。
王癞子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脸上的□□瞬间僵住,转化为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一把磨得异常锋利的旧匕首,几乎齐根没入,只留下一个粗糙的、被手汗浸得有些发黑的木柄。
他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金属在自己温热的胸腔里,那种异物存在的清晰触感。
“你……你……”
他张大了嘴,想喊,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一样的气音。
鲜血,温热而粘稠的鲜血,顺着匕首的血槽汩汩涌出,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粗糙的土布衣裳,并且还在不断蔓延。
尤陌握着刀柄的手稳得像山间的岩石,没有一丝颤抖。她甚至踮起脚尖,凑近王癞子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冰冷彻骨的声音低语:
“旁边没人,你还敢离我这么近……?”
“第一个。”
话音未落,她握着刀柄的手腕,极其隐蔽地、用力地拧了半圈!
“呃——!啊啊啊!!!”
王癞子双眼猛地凸出,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最后一点力气也随之流逝。
他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像一袋沉重的粮食,“噗通”一声向后仰面倒地,砸起一片尘土。
他瞪大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最后的惊恐和迷惑,至死都不明白,这个沉默寡言、任人欺凌的小女娃,怎么会……怎么能……
尤陌缓缓地、冷静地抽回匕首。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在黄土上溅开一小朵一小朵暗红色的花。
她蹲下身,用王癞子还算干净的衣角,仔细地、慢条斯理地擦净了匕首上的血迹,直到刀身再次反射出森冷的光泽。
然后,她将匕首重新藏回袖中暗袋。
做完这一切,她才弯腰捡起那个掉在地上、沾了灰尘和几点血渍的硬馒头,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恼人的苍蝇。
她走到地窖那个小小的、装着几根腐朽木栏的透气窗前。
母亲正透过木栏的缝隙,惊恐万状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入脸颊的皮肉里,才没有让自己尖叫出声。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恐惧、震惊,以及一种陌生的、看着自己女儿如同看着索命修罗般的骇然。
尤陌将那个脏了的馒头,从木栏缝隙里塞了进去,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母亲几乎崩溃的精神:
“母亲吃下去,活下去。”
母亲的眼才清澈一点:
“哈啊——你,你刚刚,叫我什么……?”
“母亲。”
“哈哈哈……我女儿不恨我……她不恨我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捂着脸身子慢慢的滑下去,坐在地上。
尤陌顿了顿,隔着木栏,看着母亲那双盈满泪水、写满绝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母亲,活着。”
“看着我。怎么让他们……一个一个,都还回来。”
母亲颤抖地接过那个冰冷的、沾着污秽的馒头,像是接过一块烧红的烙铁。
“啊……你做什么,危不危险呐。”
她看着女儿脸上那几点已经微微发暗的血迹,看着女儿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有幽冥之火在静静燃烧的眸子,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浑身冰凉。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最终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
尤陌不再看她,转身,目光扫过地上王癞子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
“等我回来。”
屋外的山风似乎更冷了,卷着淡淡的血腥气,在她身边盘旋不去,撩动她额前枯黄的碎发。
在常人无法窥见的维度,一黑一白两道虚影在她身后若隐若现。
那白影似乎微微颔首,黑影则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满意和期待意味的叹息。
“十一年了呜呜呜呜……小姐终于长大了……终于,有业绩拿了……”
一个空洞而幽远的声音,直接在尤陌的脑海中响起,那是属于黑无常的意念传音。
尤陌没有回应。
她只是微微抬首,看向灰蒙蒙的天空。今天,是个阴天。
她拎起空了的饭盒,绕过地上的尸体和血渍,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返回。
林间的鸟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噤若寒蝉,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衬得这清晨的山林愈发死寂。
回到那间破败的屋子时,祖父已经不在门口了,大概也是去了后山商议“浸猪笼”的具体事宜。
便宜弟弟尤宝根还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呼呼大睡,嘴角流着涎水,梦里不知在吃什么好东西。
尤陌像往常一样,开始默默地收拾屋子,扫地、擦桌子,动作机械而熟练。
她将沾了血的旧布衫换下,塞进灶膛深处,换上了一件更破旧、但干净的衣服。
她仔细地清洗了脸和手,确保没有任何血迹残留。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眼神空茫,仿佛在等待什么。
果然,没过多久,后山方向传来了一阵更加喧闹和混乱的声响,夹杂着惊呼和叫骂。
“死人啦!王癞子死啦!”
“谁干的?!”
“血……好多血……”
尤陌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很好,发现了。
很快,父亲尤大力怒气冲冲地跑了回来,脸色铁青,一把揪住正在“发呆”的尤陌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死丫头!你早上去送饭,看到什么了?!”
他厉声喝问,唾沫星子喷了尤陌一脸。
尤陌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被吓到的恐惧,声音细弱蚊蝇:
“我……我去的时候,王叔就躺在那儿了……流了好多血……我吓坏了,饭也没送……就跑回来了……”
她甚至配合地让身体微微发抖,像一个真正受到惊吓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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