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哥华不远

　　2022年10月3号，杨慧安来到温哥华的第三年，终于遇见顾孟平。

　　学校和家都在郊区。杨慧安周末例行进城去超市采购下一周的生活物资。

　　冷藏柜的灯打在玻璃上，白得有些刺眼。她站在黄油前，用价格除以克数算单价。

　　左手大包装，性价比高但吃不完容易坏；右手适合独居人士的独立小份，方便却贵。

　　如果大包装吃不完最后坏掉，假设有三分之一会坏掉，再重新计算，那其实比小份要贵……杨慧安最后将分装成小粒的黄油套组扔进购物车。

　　再买点奶酪抹面包吧。

　　奶酪和黄油比邻而居，杨慧安转身要把购物车往前推一点。

　　转身的一瞬，她愣在原地。

　　不是没想过重新见到顾孟平的场景——也许他会去她实习的医院拔智齿，躺在牙医床上闭上他漂亮的眼睛，任由杨慧安端详他的容颜是否改变。

　　杨慧安甚至设想，自己也许会哭。眼泪滴在顾孟平的脸颊上。如果顾孟平问起来，她就骗他说：“不，是你哭了。”

　　还要假装安慰他：“拔智齿的时候哭没什么丢脸的。”

　　此刻的见面，与杨慧安的想象唯一相同就是，哭的主语变了——变成杨慧安。在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怎么样的心情时，眼泪已经流下来。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盯着顾孟平看太久，不该试图通过这相隔一间教室的距离去看清每一个细节，和记忆作比较，比较他变了的、没变的。

　　理智这样想，身体和理智却是两家人。她与冷藏柜的黄油奶酪一同在此处静止。

　　顾孟平似乎只是路过超市，顺便来买一瓶饮料来解渴，他选择了一瓶汽水，荔枝口味。还没去结账，就感受到了久久搁浅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微微转头。

　　那是一个长相并不算很出众的亚裔女孩，最多夸一句清秀纤细，却在此刻给人一种来自长相之外的触目惊心之感。

　　——红透了的眼眶，被白皙肌肤映衬，显得与他手上这瓶饮料上画的荔枝简笔画相差无几。她只是在哭，平静地、安静地哭，看不出来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伤过度。

　　顾孟平试图从那源源不断的眼泪中为女孩的情绪下定义，女孩却在下一秒顺着货架横排拿取，往购物车扔了一箩筐奶酪，然后转身离去，留给顾孟平一个决绝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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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完饮料回到车上，顾孟平接到了一个工作电话，大批木材原料突然要延期送达，来询问他的意见。处理完已经二十分钟过后。

　　他开车离去时，驶出路口时跟在一辆公交车后面。

　　公交站的透明顶棚上挂着零散的水珠，风一吹就斜斜落下来，砸在站牌上，滴滴答答。路边的枫树红得浓烈，落叶在积水里摊平，踩上去不会碎，只会黏在鞋底跟着走一段。

　　等车的人不多，都缩在风衣和围巾里——刚才在超市看见的亚裔女孩也在其中。奶酪买太多，购物袋很重，她只能抱在怀里，似乎那样轻松一点。

　　脸颊被围巾的绒毛簇拥着，明明看不清脸上的细节，却让人觉得她的眼眶还是红的。伪装出来的平静表情是如此浅薄一层，只需再来一滴泪水就能冲破纸张一般的面具。

　　候车的人陆陆续续上车，顾孟平的车与公交车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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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慧安回到家，将采购的物资一样样往冰箱塞。

　　冰箱里堆满了各种品牌各种口味的奶酪。这下好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饭菜都要围着奶酪转了。杨慧安的脑海里闪过各种奶酪的吃法。

　　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甚至不小心拿了一块蓝纹奶酪。

　　虽然只有掌心大一小块，可她一口也吃不了这东西，打开了就是浪费。思考着要不要干脆送给德国舍友算了。

　　可是忽然想起那双微微上挑的勾人桃花眼，望向她时的打量目光，杨慧安蓦地将奶酪扔进冷藏最下面一层，然后迅速关上冰箱门。

　　指腹轻轻拂过右手手腕内侧，那里有一小个纹身——一半翅膀的形状。很小一个，随便带点饰品就看不见了。

　　杨慧安，为什么逃跑，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见面吗？为什么模拟过千万次，还是没有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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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育大学的医学部是单独的校区，但和本部只隔着一条马路。杨慧安大一开学报道，没让爸妈送，省下来的车票钱用来邮寄行李。这样一家三口都不用太累。

　　可是杨慧安填错了地址，不小心将行李寄到了主校区。

　　虽说两个校区之间只有一条马路，可杨慧安要提着行李从主校区的快递站再走到医学部的宿舍楼，有四个包裹，这样的路程她要在烈日炎炎下走四趟。

　　她一大早就出门，想着趁着天气凉一点早点搬完，结果十点刚过，天就开始发狠。阳光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连树荫下的空气都在发烫。

　　搬到第三趟时，杨慧安步子已经迈不太动了。

　　这一趟搬的是被子，巨大的编织袋，没办法提着，只能搂在怀里。

　　纯棉短袖被汗水糊在背上，衣角全湿透，头发贴在脖子上，喘气声和脚步声混在一起。

　　每走几步，她就得换只手，或者停下来用手背蹭一下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

　　经历了高三的暴食压力肥，杨慧安的身形本就圆润，此刻在烈日之下更显笨重。汗水顺着脸颊流下，鼻梁、额头、脖子都是反着光的油亮，仿佛连皮肤都在抗议这份自讨苦吃的执拗。

　　整个人好像一团沉甸甸的水汽，被太阳揉搓得走了形。

　　主校区仍在迎新，几百个帐篷在校门口的空地排开。不光有新生报到处，还有社团提前宣传吸引新生。各色横幅在阳光下晃眼，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欢迎新生”的音乐，夹杂着主持人高亢的招呼，吵得人头皮都在发麻。

　　杨慧安又走得累了，双手抬不起来。她坚持走到一堆纸箱旁边，才把包裹放下，站在纸箱堆砌出来的阴影里短暂休息。

　　不行，最后一个快递还是等傍晚凉快一点再拿吧。杨慧安一边擦汗一边想。

　　就在这时，身侧突然一阵喧哗。一群穿着印着校徽T恤的学生从旁边跑过，有人举着稳定器在拍摄，另一人扛着长焦镜头，嘴里喊着：“重来一条！重来一条！走位靠右一点——”

　　其中一个男生低头调镜头，没看路，迎面撞上她的肩膀。

　　杨慧安没站稳，整个人踉跄两步，扑通一声摔进了纸箱堆里。巨大的响动瞬间盖过了广场上的音乐和人声，周围人齐刷刷地回头看过来。

　　那些纸箱空空的，摔不疼，却被她压塌好几个。一瞬间，杨慧安大脑空白，仰面躺着，双臂双腿都十分酸痛，目光触到上方烈日和半空中漂浮的五颜六色旗帜时，不禁有些想哭。

　　她期盼所有人都不要理她，让她这样静静地躺一小下，就一小下。所有难堪尴尬可不可以慢一点到来。

　　可下一秒，一只手忽然伸进她的视线里。

　　修长、干净、指节明晰，颜色很白，可以看见蜿蜒的青色血管，手背在阳光下透着温润的光。没有一丝多余的汗意，甚至透着一种微妙的凉意，让人想要贪凉握住。

　　关切的声音在四周响起。杨慧安像在耳边装了屏蔽器，所有思维聚焦在眼前那只手。

　　那只手是伸给她的，杨慧安却没有立刻拽着手站起来，她顺着手臂的方向往上看。太阳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可那人的笑比太阳还晃眼。

　　琥珀色的眼珠，明亮不闪躲，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的光。好漂亮的眼睛。

　　杨慧安觉得自己一定是中暑了，不然为什么这么头晕眼花、心跳如雷。

　　那人眼尾微挑，此刻连嘴角也要勾起，声音里带着笑意：“同学，不起来吗？”

　　杨慧安如梦初醒，终于将手递出去。她怕自己的体重让人为难，另一只手正要撑着地面暗暗使力，结果撞到她的那个男生也及时上前，扶住杨慧安的另一只胳膊。最后弄得杨慧安像是被两个男生合力架起来，脸蛋通红无比。

　　似乎注意到杨慧安很热，‘漂亮眼睛’随手拿起一瓶放在旁边没打开的矿泉水，塞给她：“小心中暑。”

　　杨慧安嗫喏着说了声谢谢。挣扎着，如何询问姓名，如何自我介绍。‘漂亮眼睛’却早已离去。他只是路过而已。

　　杨慧安有些失落地低头，最后在摄制组的帮助下借来一辆小推车运送最后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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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市里匆匆一眼，唤起了杨慧安遥远的记忆。她敢担保那只手的主人绝对不记得这段琐碎。

　　他连杨慧安都记不住，又怎么会记得他们之间这样一点小事。

　　睡前脑子就像开了永动机，无论如何无法停下。恨不能将超市那一天顾孟平的模样拓下来。

　　——从来不留刘海，额角到下颌的线条干净分明，眉眼疏朗，鼻梁挺直。唇形薄而冷，漂亮的眼睛不带笑意时，冷漠又危险。穿着一件浅灰色衬衫外套，里面是白色短袖，袖口随意卷起几分，露出手腕一段干净的皮肤。

　　期盼了多年的重逢真正发生时，换来了杨慧安持续一周的入睡困难。

　　见到面了，然后呢？
　　你还想要什么，你还能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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