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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又是一轮日出,风中已经有了微弱的凉意,院里唯一一颗银杏树的黄叶也随风飘落了满地。
半炷香后,两个宫女拖着扫帚开始清扫落叶,动作散漫了些,可到底也没发出什么惊扰了屋里的人。
直到里面传出声音,说:“热水。”
其中一个丫鬟这才放下扫帚,应了一声后,去旁边的柴院里才开始烧火热水,可按常理来说,热水是下人们该早早备好的,怎能让主子等着。
可是没有人斥责,这个院落的主人也似乎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
因为在初来的三天里,除了当天带她来的太监,沈明月再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
没有人送水没有人送饭,院门被关死,她只能白天安静的坐在院子里,夜晚再安静的躺在床上。
从最开始的欣喜,到之后她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无助、疑惑、愤怒,可是她不允许自己做出任何掉价的行为,哪怕她可能已经做了。
直到第四天,这两名宫女才姗姗来迟说来伺候她。
那两名宫女几乎是将对她的蔑视挂在了脸上,沈明月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什么,但是又自欺欺人的想着或许不是这样的。
现在是她被带进宫里的第十天了。
沈明月端坐在铜镜前,用木梳一点点将散落的发丝梳顺,然后看向镜中明显消瘦憔悴却还要做出镇定的面容。
不知道过了多久,宫女才端着木盆姗姗而来。
沈明月沾湿帕子,将脸擦干净,才道:“你下去吧。”
那宫女便又端着木盆离开。
沈明月随意用一只银簪将发丝拢起,便继续坐在镜前打发时间,直到日上三竿,她起身准备去外面坐着晒晒太阳,但是刚走到门口,便从两名宫女的窃窃私语中,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
镇国公沈和。
“……谁能想到沈和居然意图和蛮夷勾结,这种叛国重罪,就该诛九族才是!我方才端水进去,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知道坐在镜子前故作清高。”
“陛下也是心善,愿饶她一命,不然按律法,她一个罪臣之女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
叛国?
沈和?
沈明月一怔,猝然拉开门,围坐在树下说小话的两个宫女闻声抬头,瞧见沈明月有些苍白的面容后,顿时意识到方才两人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她们比沈明月的反应还要快,在沈明月开口之前,彼此对视一眼,快速跑出去,赶在沈明月追上之前将院门锁死。
还不等她们喘口气,门的另一边就响起了剧烈的拍门声和沈明月嘶哑的声音:“你们把话说清楚!我爹怎么就是反贼了!”
可是不管沈明月如何声嘶力竭,门的外边都没有任何回应,从白天到晚上。
直到月亮高挂,沈明月才精疲力竭的软倒在门边,此刻她满脸泪痕,嘴唇也因为缺水而变得干枯起皮。
可这些根本比不过她如今内心的荒凉与绝望。
这里可是皇宫,谁敢胡乱造谣?
为什么?
谢文斯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曾经在记忆中那个笑吟吟、总是温柔唤她月月的谢文斯好像在这十日的折磨中一点点消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格外陌生的感知。
沈明月接受不了自己父母被冤枉成反贼的消息,她也不相信爹娘是反贼,可是她知道一句话。
狡兔死,走狗烹。
原来,自己以为的一切美好,都只是……
沈明月想不下去了,她只是好像在这一个晚上,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
第二日下午。
院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穿着淡紫色罗裙、梳着少女发髻的姑娘轻而易举的推开了那扇沈明月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的门,然后用轻蔑又可怜的眼神扫过枯坐在一旁的沈明月,最终挑剔的选了一个还算干净的石凳上坐下,轻声道:“沈小姐,好久不见,今日来,我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陛下已经下令迎我入主后宫,封我为皇后,三个月后举办封后典礼,虽然仓促了一些,但却是个顶好顶好的良日,原本是想邀你一同见喜的,可是你如今是罪臣之女,不该登此大雅之堂,所以我只好提前来与你祝说一番。”
沈明月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不知道是真的没听见,还是已经疯了。
那姑娘也不恼,轻轻拂了拂衣袖,道:“今日午时三刻,是行刑的时间。”
这话一出,沈明月终于有了细微的动静,她的眼珠转了转,移到那姑娘的脸上。
那姑娘好整以暇的瞧着她,沈明月经历了几个时辰的声嘶力竭,又经历了十几个时辰的沉默,此刻想要张口说话,竟像是初生后牙牙学语的婴孩,只是那声音瞧着沙哑的可怕。
沈明月说:“什么。”
那姑娘知道她听进去了,又道:“陛下登基第二日,有人递上来你爹和外邦勾结的十二封信件,最早一封是十三年前,你爹意图与外邦勾结谋权篡位,按我朝律法,本该是夷三族的大罪,但是陛下念及你们二人的情意,赦你死罪,但是镇国公和镇国公夫人就逃脱不了了,你们家,除去你,一共一百三十七口人,陛下特令百官前去观刑以肃政清。”
沈明月问:“圣旨呢?”
“你何必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纠缠呢?你应该比我清楚,这件事是真是假。”
那姑娘自觉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便要起身往外走,但是瞧见沈明月摇摇欲坠的身影,还是道:“你爹已经认罪了,圣旨是他亲手接的。”
沈和一生正直禀求正义,如此冤情,他又如何会亲手接?
沈明月不敢细想。
沈明月只觉得眼前发黑发晕,可是她不甘,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她心宛如刀割,她用尽全力想要反击,想要对那人说“他今日如此待我,哪知我今日不是你来日?”
可是,她又用尽全力压下,以此为代价下,她终于学会了逆来顺受,也是第一次深刻理解了爹娘常对她说的那句话:“你要藏拙,人心可怖。”
待院门一关。
沈明月再撑不住,重重吐出一大口鲜血,晕倒在原地枯黄的落叶上。
沈明月做了一个梦。
她仿佛置身于空中,犹如飘荡不定的抚平,不知道在上空游荡了多久,她终于瞧见了远方的地面似乎聚集了许多人。
她似有所感般飘过去,却瞧见一家一百三十七口人此刻都戴着脚铐手铐挨个朝着行刑台上走去。
而站在最前面的,是她十一天都未曾再见到的父亲和母亲。
她拼了命想要过去拉住他们的手,可是无论她如何用力,都抵达不到他们的面前。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爹娘跪在行刑台前,待刽子手手起刀落,两颗人头便滚落在地。
血色染红了她的眼,也染红了世间的一切,她发了疯的喊着:
不要——
不要——
“不要——”
从噩梦中挣扎抽身的人伏跪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直到一阵冷风吹过,恍惚间觉得脸颊冰冷,可是上手摸去,却没有摸到一滴眼泪,她木讷的盯着自己的手。
良久,终于感受到了那股彻骨的冷。
这两天。
院子里似乎受到了什么指示一般,再没有宫女前来,只有到饭时,有人从角落施舍一般给她一碗稀粥和窝窝头。
但是沈明月一口都没有吃。
她就待在房间里,关着门和窗,一个人默默缩在墙角,不断磨着手里的树枝,发出渗人的声音。
直到第二天下午。
紧闭的院门又一次被打开,这次来的不是不速之客了。
因为有太监在前面唤:“皇上驾到。”
在屋门被推开、一群人哗哗涌进来的时候,沈明月还是维持着坐在床上的姿势,她并没有要下来迎接这位新皇帝的意思。
而那抹明黄色的身影也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只是对周围的人说:“你们先下去吧。”
屋里的人又尽数退到院子里,低着头,不听,也不看。
新帝谢文斯看着床上的人,从有些散乱的头发瞧到明显削瘦了的下巴,再到失去光彩的衣裙,最后重新看向沈明月的侧脸。
谢文斯说:“沈明月。”
坐在床上宛如木偶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慢吞吞抬起脸,露出一张死气沉沉的面容。
可尽管如此,仍是瑕不掩瑜。
谢文斯又说:“沈明月。”
这下,那人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机。
沈明月瞧着面前的人,仔细看着脱下常服换上了新服的人,可是穿上了龙袍的谢文斯再没有之前与她约定执子之手时的温柔,只剩下她看不清望不明的残忍与冷漠。
背着的光更是刺眼。
于是沈明月便伸手挡了挡,然后很快又放下,她从床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说:“三年前我们在白马寺相遇,当日花朝节,我在君子集会中吟诗一首,你说对我一见钟情,我们便一起相约出去游玩,第一年,你说太子屡次三番陷害你,我违背爹娘的意愿去助你,第二年,你说只要你登上皇位,便娶我做皇后,但其实做不做皇后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当时想着,只要嫁的人是你,我做什么都愿意。第三年,也是这一年,你终于登上皇位了,可是我却没有第一眼看见你穿龙袍的样子。”
沈明月说话已经堪称放肆,她言语中已经视帝王尊严为无物,可是她还在继续,因为谢文斯也没有阻拦:“在你登基的第一天,宫里那位全胜公公来府里接我,那时候我还担忧你事物繁忙,是否能顾及得上我,但是全胜公公并没有带我去见你,而是将我带进了这个偏僻的院落里,只说叫我好生等着。”
“所以我等,一等就是三天,可是没有人出现,终于在第四天出现了两个宫女,然后在第十天,听到了我爹娘是反贼的消息,第十一天,你未来的皇后来找我,终于,第十三天,你来了。”
那些和谢文斯的记忆其实十分模糊,只是在这十三天的不断回想下,才变得格外清晰。
沈明月的情绪瞧着十分平静,谢文斯原以为她会骂自己,可是沈明月没有,她和以前一样,总是不出错的,她是天生的贵人。
她只是说着两人的一切,娓娓道来,却让人清晰的明白其中人的冷漠与残忍。
平静,但又尖锐。
这确实是她的风格,谢文斯这样想着。
其实谢文斯不只有对她的利用,当年选中她,确实是因为她的聪慧,因为她的聪慧足够支撑的起镇国公家的资源,而他的眼光也确实很好。
在夺嫡登基这条路上,沈明月确实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但两人曾经也是真的有情意的。
可是这份情意太厚重了。
谢文斯不得不防,于是他说:“你父母意图谋反,看在你我的情意上,我允你在此处静心反思。”
沈明月笑了,可是笑起来没有以往好看,她就像一缕即将迈入地狱的残魂,她说:“你让文武百官前去观刑,你去了吗?”
谢文斯不明所以,而此刻,沈明月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她身体已经瘦弱到了另一种地步,谢文斯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了院里纹丝未动的饭菜。
他说:“什么?”
沈明月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好似鬼森的瞧着他,片刻后,她弯眉眯眼,像是在朝他笑:“你残害我一家惨死,你不怕被他们记住你的脸,同你索命吗?”
谢文斯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不舒服,也是,沈明月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但他皱起眉,像是在呵斥她:“沈明月。”
沈明月收回目光,却在下一瞬猝然抬手,藏在袖中已经磨到尖锐的树枝出现在她手中,在谢文斯前几日派那未来的中宫皇后前来试探后,自以为她没有任何威胁、毫无防备的时候,她最后一次用尽全身力气,又稳又狠的扎进谢文斯的喉咙,然后猛然拔出。
滚烫的鲜血撒了她满脸,就像是弥补了那晚再未流出的眼泪。
沈明月终于笑出了声,她看着谢文斯倒下的身影,听着外面乱哄哄的吵闹声,感受被护卫用箭射入胸膛的剧痛,说:
“没关系,他们记不住,我记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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