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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军风波
第一节暑气蒸城暗流涌
1939年夏,成都。
入伏后的蓉城像被倒扣在烧红的铜钟里,粘稠的暑气无孔不入,闷得人胸口发堵。府南河的水面泛着油光,岸边的垂柳蔫头耷脑,连蝉鸣都透着一股子有气无力的倦怠。唯有省主席公署的青砖瓦房,在烈日下泛着冷硬的光,朱红大门紧闭,门楣上“公生明”的匾额被晒得褪了些颜色,却依旧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王缵绪坐在公署后院的书房里,身上的夏布长衫已被汗浸湿了大半,紧贴着后背。他没让下人摆凉榻,也没叫人扇扇子,只是独自对着一桌公文,眉头拧成了川中常见的沟壑。案头的青瓷茶杯里,明前龙井早已凉透,叶片沉在杯底,像极了他此刻沉甸甸的心事。
“主席,这是川北各县送来的呈文,关于赋税减免的落实情况。”幕僚周焯贤轻手轻脚走进来,将一叠装订整齐的公文放在案边,声音压得很低,“还有……军政处刚收到的密报。”
王缵绪抬眼,目光扫过周焯贤那张透着焦虑的脸。他今年五十有二,鬓角已染霜华,眼角的皱纹里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与官场的磨砺,唯独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能穿透这蓉城的暑气与迷雾。他没先看呈文,而是伸手拿起了那份标着“密”字的电报,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竟有些发凉。
电报的内容很短,却字字如针:“刘文辉于雅安召集心腹密议,邓锡侯借视察防务之名会晤潘文华,川军七师长近日往来频繁,言语间多有怨怼。”
王缵绪缓缓将电报放在桌上,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他推行整顿吏治、减轻赋税已有三月,本意是为了安定川中后方,让百姓能休养生息,也能为前线抗战筹措更多粮草兵源。可他心里清楚,在这四川的地界上,任何一点变动,都可能牵动盘根错节的势力,掀起滔天巨浪。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王缵绪望着那光影,忽然想起三个月前,他刚接任省主席时,□□在重庆召见他的情景。
“治易兄,”□□坐在沙发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缵绪当时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他是四川西充人,自青年时投身军旅,一路摸爬滚打,深知川军的复杂性。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等人,皆是川中实力派,经营地方数十年,根基深厚,部队早已成了他们的私产。所谓“整军”,说到底,就是要削夺他们的兵权,加强中央对四川的控制。而□□选中他来推行此事,无非是看中他既有川军背景,又向来与中央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是个合适的“缓冲”。
可这缓冲,往往也是众矢之的。
“主席,”周焯贤见他许久不语,忍不住开口,“七位师长那边,怕是已经收到了整军方案的风声。昨日据可靠消息,第二十九军的王泽浚师长,在遂宁召集了三个旅长开会,席间骂声不绝,说您这是‘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拆川军的台’。”
王缵绪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暑气与草木的混合气息,却压不住心头的烦躁。他不是不知道会触怒这些地方实力派,可国难当头,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川中若还是各自为政,一盘散沙,如何能支撑得起这场持久的抗战?他想起那些从川中奔赴前线的士兵,穿着草鞋,扛着老旧的步枪,却凭着一腔热血与日军殊死搏斗,多少人埋骨他乡,连尸骨都没能回乡。
“焯贤,”王缵绪睁开眼,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坚定,“赋税减免的呈文,你再仔细核对一遍,务必确保各县落实到位,不能让百姓空欢喜一场。至于那些风声……让他们传去吧。”
周焯贤叹了口气:“主席,您苦心孤诣,可那些人未必能理解。刘文辉在川南经营多年,手下部队近十万,这次整军要裁掉他半数兵力,他怎会甘心?邓锡侯和潘文华素来与他互通声气,这三人联手,再加上七个师长起哄,局面怕是难以控制。”
王缵绪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却也挡不住这灼人的暑气。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怀揣着救国救民的理想,投身军旅,历经大小战役,见惯了生灵涂炭,家国破碎。如今身居高位,只求能为国家、为百姓多做一些实事,哪怕前路荆棘丛生。
“我知道难。”王缵绪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可越是难,越要做。川军是四川的子弟兵,更是国家的军队。若不能统一编制,严明军纪,如何能在战场上克敌制胜?如何能对得起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公署的高墙,看到了前线烽火连天的战场,看到了川中百姓在苦难中挣扎的身影。“至于刘文辉他们……我会找机会与他们谈谈。都是四川人,都是为了抗战,总有能说通的地方。”
周焯贤看着他坚毅的背影,欲言又止。他跟随王缵绪多年,深知这位主席的性格,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透着一股执拗。只是他也清楚,在这权力的漩涡中,仅凭一腔热血与几句“说通”,恐怕难以化解根深蒂固的矛盾。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窗外的蝉鸣断断续续地传来,伴随着暑气,一点点侵蚀着人的耐心。王缵绪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指尖冰凉。他知道,这场整军风波,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然站在了风口浪尖。
第二节故旧密语诉隐忧
傍晚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席卷了成都。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溅起阵阵水雾,闷热的空气终于透出一丝清凉。公署书房里,王缵绪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军用地图出神,地图上用红笔标注着前线的战况,用蓝笔圈出了川中各部的驻地,密密麻麻,像一张复杂的棋局。
“治易兄,好久不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几分爽朗,又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王缵绪回头,见来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面容清瘦,眼神明亮,正是他的故交,前四川省政府秘书长张澜。他连忙起身,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表方兄,你怎么来了?快请坐。”
张澜走进书房,目光扫过桌上的地图,又看了看王缵绪略显疲惫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我这几日在成都,听闻你推行整军,又整顿吏治、减免赋税,惹了不少麻烦,特意来看看你。”
两人分宾主坐下,下人奉上热茶。张澜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开门见山:“治易兄,你向来精明,怎么会趟这浑水?川康整军,看似是中央的命令,实则是削夺地方兵权,刘文辉、邓锡侯他们岂能坐视不理?你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啊。”
王缵绪苦笑一声,端起茶杯,却没有喝:“表方兄,我何尝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可国难当头,前线战事吃紧,四川作为大后方,若不能团结一致,如何能支撑得起抗战?整军,是为了统一指挥,更好地支援前线;整顿吏治、减免赋税,是为了安定民心,让百姓能安心生产。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国家,为了四川的百姓。”
“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张澜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治易兄,你理想远大,可现实残酷。□□是什么人?他推行川康整军,名为‘国家化’,实则是想将四川彻底纳入中央的掌控,削弱地方势力。而你,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刀。等你把刘文辉他们削得差不多了,这把刀也就该被收起来了。”
王缵绪沉默了。张澜的话,句句戳中了他的心事。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的野心,他看得很清楚。可他别无选择。作为省主席,他有责任推行中央的政令;作为一个爱国军人,他更希望能为抗战出力。
“我知道委座的心思。”王缵绪缓缓开口,“可就算是把刀,能为国家、为百姓斩除一些弊病,也值了。至于将来……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张澜看着他,眼中露出几分敬佩,又几分担忧:“你啊,还是这么执拗。刘文辉他们,可不是好惹的。刘文辉在雅安经营多年,手下有‘川南王’之称,根基深厚;邓锡侯为人圆滑,交友广泛,在川军中有‘水晶猴子’的绰号,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城府极深;潘文华是刘湘的旧部,刘湘死后,他接过了刘湘的部分兵权,在川东一带颇有影响力。这三人联手,再加上七个师长,实力不容小觑。”
“我明白。”王缵绪点了点头,“这几日,他们的动作我都知道。刘文辉在雅安召集心腹,邓锡侯会晤潘文华,七个师长频繁联络,无非是想联合起来,抵制整军。”
“不止如此。”张澜压低声音,“我还听闻,刘文辉已经派人去了重庆,面见何应钦,弹劾你‘擅改政令,动摇后方’。何应钦向来与委座面和心不和,若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对你极为不利。”
王缵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何应钦的介入,无疑让这场风波更加复杂。他知道,何应钦一直想削弱□□的势力,若是能借刘文辉等人之手,扳倒他这个委座倚重的省主席,何应钦定然乐见其成。
“多谢表方兄告知。”王缵绪语气凝重,“看来,这场仗,不好打啊。”
“何止是不好打。”张澜叹了口气,“治易兄,听我一句劝,适可而止吧。整军可以慢慢来,不必急于求成。吏治整顿和赋税减免,也可以稍微放缓脚步,先安抚好各方势力,再图后事。否则,一旦逼急了刘文辉他们,他们狗急跳墙,发动兵变,到时候不仅你自身难保,整个四川都可能陷入混乱,那可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王缵绪沉默了许久,书房里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他知道张澜是为他好,可他心中的理想与责任感,不允许他半途而废。前线的将士还在浴血奋战,川中的百姓还在受苦,他怎么能因为遇到一点阻力就退缩?
“表方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王缵绪抬起头,目光坚定,“整军之事,关乎抗战大局,不能半途而废。吏治整顿和赋税减免,是为了百姓,也不能放缓。至于刘文辉他们……我会尽量安抚,避免事态扩大。但若是他们真的敢发动兵变,危害国家利益,我王缵绪也不是吃素的。”
张澜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再劝也无用,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向来主意正。只是你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刘文辉他们阴险狡诈,你一定要多加提防,万万不可大意。”
“我会的。”王缵绪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复杂的政治漩涡中,能有这样一位真心为他着想的故交,实属难得。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话题从时政聊到家常,气氛渐渐缓和了许多。雨渐渐停了,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晚霞,透过窗户洒进书房,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张澜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叮嘱道:“治易兄,凡事三思而后行,保重身体。四川不能没有你。”
王缵绪送他到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未来的路,将会更加艰难。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前方有多少荆棘,他都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回到书房,王缵绪再次走到地图前。地图上,川中各部的驻地依旧密密麻麻,像一个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他伸出手指,轻轻划过那些标注着部队番号的地方,眼神锐利而坚定。
“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还有那七位师长。”王缵绪喃喃自语,“咱们走着瞧。”
第三节整军令下掀巨浪
三日后,成都省主席公署发布了一道震动全川的命令——《川康整军实施细则》。
细则中明确规定,川军各部需在三个月内完成编制调整,将原有数百个团裁汰至一百二十个团,多余兵力或编入中央军序列,或就地复员;同时,统一武器装备、军需补给,各级军官需接受□□的考核与任命。此外,细则还强调,严禁各部队私征赋税、扩充兵力,违者严惩不贷。
命令一出,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在平静的川中大地掀起了滔天巨浪。
成都城内,各大报社纷纷刊登了整军细则,街头巷尾,百姓们议论纷纷。有人拍手称快,认为整军能结束川军派系林立、各自为政的局面,更好地支援抗战;也有人忧心忡忡,担心此举会引发地方势力的反抗,导致四川陷入混乱。
而在川军各部的驻地,反应则更为激烈。
雅安,刘文辉的公馆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刘文辉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铁青,手中的整军细则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仿佛要将这张纸捏碎一般。他的手下心腹围坐在一旁,个个义愤填膺。
“主席,王缵绪这是欺人太甚!”一个身材魁梧的师长拍着桌子,怒吼道,“咱们第二十四军在川南经营了这么多年,凭什么要裁掉我们一半的兵力?这不是明摆着要削夺您的兵权吗?”
“就是!”另一个旅长附和道,“王缵绪就是□□的狗腿子,帮着外人来欺负咱们四川人!咱们不能就这么忍了,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刘文辉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王缵绪推行整军,背后肯定有□□的支持。可他不甘心,他经营川南数十年,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和势力,岂能轻易拱手让人?
“王缵绪以为他是谁?”刘文辉缓缓开口,声音冰冷,“不过是个靠着□□上位的省主席,也敢在我刘文辉面前指手画脚。他想整军,我偏不让他得逞。”
“主席,那咱们该怎么办?”有人问道。
刘文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通知下去,各部暂缓执行整军命令。同时,密切关注王缵绪的动向,联络邓锡侯、潘文华二位将军,还有其他几位师长,咱们联手起来,共同抵制整军。我就不信,王缵绪能一手遮天!”
与此同时,绵阳邓锡侯的驻地,潘文华也恰好在此拜访。两人看完整军细则,皆是面色凝重。
“晋康兄,王缵绪这步棋,走得太急了。”潘文华叹了口气,“裁汰这么多兵力,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恐怕会引发大乱啊。”
邓锡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神闪烁:“仲三兄,你以为王缵绪想这么急吗?他不过是□□的棋子罢了。□□一心想控制四川,这次整军,就是他的第一步。若是让他得逞,咱们这些人,将来恐怕都没有好果子吃。”
“那咱们该如何应对?”潘文华问道。
邓锡侯放下茶杯,语气坚定:“刘文辉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已经派人给我送来了消息,想联合咱们一起抵制整军。依我看,咱们不妨顺水推舟,与他联手。但也不能完全听他的,咱们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见机行事。毕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们的目标是保住自己的兵权和地盘,而不是替刘文辉做嫁衣。”
潘文华点了点头,深表赞同:“晋康兄说得有道理。咱们可以联合刘文辉,给王缵绪施加压力,让他暂缓整军。但同时,也要与中央保持联系,表明咱们的立场,不至于把事情做绝。”
两人达成共识,当即决定派人前往雅安,与刘文辉商议具体的联合事宜。
而在遂宁、南充、泸州等地,七位师长的反应则更为直接。他们纷纷召集手下将领开会,公开表示反对整军,并扬言若王缵绪执意推行,他们将“兵谏”省主席公署。
第二十九军师长王泽浚在会上更是拍着胸脯保证:“各位兄弟,王缵绪敢削咱们的兵权,就是跟咱们过不去!咱们手里有枪,怕他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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