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种感官

作者:苦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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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春生睡得正熟时被一股带着土腥味的凉风吹醒,窗户坏了,这星期都不知道坏了几次。她懒得去管,索性整个人都钻进被窝想再眯一会儿,大脑有点缺氧,她睡得昏昏沉沉。

      “哗啦”一声,林春生瞬间惊醒,借来的盲文资料被风吹到地上了! 她急忙掀开被子,顾不上找拖鞋就光着脚蹲在地上,双手急切地摸索,从床边摸到墙角。

      墙角的暖气片经常漏水,墙皮泡得发软,湿了又干。林春生一碰,墙面就簌簌地往下掉渣,石灰粉混着汗粘在她的指腹和掌心,她顾不上仔细清理,用睡衣抹了抹手,正要继续找时,敲门声响起。

      “林春生!开门。”

      收债的来了。

      林春生攥着资料凭记忆去开门,经过狭小的卫生间时,霉味猛地钻进她的鼻腔,楼上卫生间漏水,她的屋顶发霉很久了。

      听科普说长期住这种房间伤肺,霉菌会通过呼吸进入肺泡,肺部长结节,她买了几盆据说能吸湿气的绿萝放在房间,好像这样肺就能安然无恙。

      “砰,砰,砰。”砸门声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一声比一声急促,她能感觉到窗户也在震动,摸到冰凉的门把手时林春生才松口气,她庆幸门把手没掉,不用花钱找人修。

      “钱我昨晚已经打过去了,你们老大没告诉你们吗?”四年前,林春生借了钱,到现在都没有还清。

      门外收债的打电话确认完就离开了,林春生继续回卧室摸索掉地上盲文资料,捡完放回原位,用旁边的空水杯压住。做完这些半个小时过去了。

      她回窗边坐着发呆,神游时敲门声再次响起,三长一短,这次是很规律的敲门声。她知道是江忆秾,林春生失明四年,可以说没有江警官就没有今天的她。

      江忆秾敲完不等林春生回应就用钥匙开门。“生生,又在发呆?”她声音温和。

      “江姐,我在听风声。”

      江忆秾没有说话,提着购物袋走进厨房。牛奶,水果,面包,贴好盲文贴的药,她轻车熟路的归置好。冰箱里上次带来的牛奶还剩一盒,她沉默地把过期的食物拿出来扔掉。

      水槽里没有堆积的碗碟,房间整洁,江忆秾很欣慰,至少林春生表面上在好好生活,她没有放弃自己。

      江忆秾走进卧室修坏掉的窗户,林春生去卫生间洗漱,两个人各干各的,都不说话。窗户修好,林春生按手机天气助手提醒换好衣服,江忆秾拿起桌上的洋桔梗。

      “生生,该出发了。”她把盲杖递给林春生。

      林春生点头接过盲杖,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单元楼,江忆秾拉开副驾门,手虚挡门顶,车平稳的开出老居民区,驶向西果园公墓。

      她们两个都话不多,车里一直很安静。江忆秾想起四年前第一次见林春生,那时她刚高考完,稚气未脱。头上缠着绷带,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躺在病床上向警方描述事故现场的每一个细节。

      这四年但凡有一点线索,她都会摸索着来警局,刚开始不会走盲道,一个人磕磕碰碰,那时候林春生还带着生气,不像现在。

      江忆秾看着身边这个仅靠执念支撑着的女孩,作为警察她无法还受害者应有的公道,只能以一个长辈或是朋友的身份尽力关照林春生。

      “听说上周的理疗大赛生生拿了冠军,真了不起。”江忆秾找话题打破沉默。

      “奖金很丰厚,赢了比赛我可以还一部分债。”林春生脸朝着窗外,看不清神色。

      江忆秾听完,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无力感涌上心头,她一直希望林春生能找到一个重新让她感受到生活温度的理由或者人,哪怕是一点微小的念想也行。二十过点的姑娘不该是这样死气沉沉的。

      “生生,还和以前的朋友联系吗?有时间可以约个饭的呀。”江忆秾一年忙到头,每次去看林春生都要请假,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带她丰富生活。

      “没有联系了。”林春生处理完葬礼的事就换了电话卡,到现在手机里的联系人只有三个。

      “那生生有没有喜欢的男孩,或者喜欢我们生生的?”江忆秾觉得,喜欢林春生的男孩不会少,林春生向来都是很优秀的,样貌更是不用说,除了失明,双眼不聚焦,其余无可挑剔。

      “我没有喜欢的人。”至于喜欢她的,林春生大多记不清,那时候总是有纸条递来,偶尔课桌里也会出现礼物。现在回想高中时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不过让她记忆深刻的男生确实有一个,林春生记得他是因为欠他一句对不起。

      车还没到西果园公墓,江忆秾的电话响起,有警情要立马回局里,她把林春生送到公墓就离开了。

      引擎声渐远,周围安静下来,空气里混合着青草泥土气,林春生怀里抱着洋桔梗按照记忆,数着步数往前走,这条路她熟到不用盲杖也能走。

      走到记忆中的地方,林春生沉默的站了会儿,她把带着自己体温的洋桔梗放到墓碑前,颤抖的指尖落在墓碑上,摩挲上面的凹陷。冰凉的触感沿着指腹蔓延全身,墓碑上每一个笔画都刻在她心里,是父母的名字。

      她没有哭,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墓碑前。风吹的发丝乱飞,吹的树叶沙沙响,像拥抱,像絮语,又像从远方带来的思念。

      时间好像暂停,直到冰凉的雨丝落在林春生手背打断她的思绪,雨零星几点落在石板路和周围的树叶上,她不敢停留,匆忙起身,平时应付日常起居生活就耗掉她大半心力,要是感冒她的生活会彻底失去秩序。

      林春生稍稍加快脚步往公交站的方向去。盲杖轻点湿滑的石板路,发出急迫的哒哒声,肩膀被淋湿,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头顶的雨停了。

      “啪嗒,啪嗒。”是雨打在伞面上的声音,有人给她撑了把伞,运动凝胶和膏药味取代周围的泥土腥气,林春生愣在原地。

      “雨大了,这把伞拿着吧!"

      林春生左后方响起温和的男声,声音不高,语气里没有过分的怜悯,只有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善意。

      “谢谢,我怎么把伞还你?”林春生没有拒绝,她现在确实很需要一把伞,她朝着声源方向转身,伸手摸索伞柄,指尖触碰到了什么,质感不是金属,温热,干燥,是男人的手指。

      “不好意思,我看不到。”林春生下意识的道歉解释,失明后“不好意思”成了林春生的口头禅,盲杖碰到任何东西她都要道歉,通常她听到的都是带着怜悯的没关系或是沉默。

      但这一次,回应她的是更深的沉默,男人原本均匀的呼吸声停顿一瞬,空气也好像凝滞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林春生觉得男人的反应不像是一个普通陌生人被无意触碰时应有的反应。

      寂静持续了几秒,男人的声音响起:“没关系,伞不用还,我朋友带伞了,我们打一把。”

      林春生没有多说,笑着点了下头当做回应。她撑着伞重新探出盲杖,一步步走进雨里,走了大约十几米,除了雨声,身后没有任何声响,她猜测男人应该没有离开,而是停在原地注视自己,林春生没有回头,脊背也挺得更直了。

      裴靳的目光粘在那个撑着黑伞,消失在雨幕的背影上,自己的伞在她手中大的有点过分,衬得她的身形更加清瘦,这个背影像极了他记忆中另一个决绝的背影。

      不是像,就是她。

      同样的季节,同样的天气,就连两人的距离都一样。

      校园外的梧桐道旁,他打着伞站在林春身后,林春生的话清晰的传进他的耳朵:“我的眼光没你那么差,裴靳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我会喜欢他?”说完林春生把他送的礼物和情书扔进了垃圾桶。

      当时的林春生像一只羽翼初丰的孔雀,身边从不缺注视,对所有人都报以明媚,但又带着距离感的微笑,从没把谁真正放在心里,包括他。甚至可以说林春生厌恶他。

      雨珠顺着他的发梢滑落,肩膀被完全浸湿却浑然不觉,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前的背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裴靳,你一个人傻站在雨里干嘛?伞呢?”清亮的声音将裴靳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裴靳回头看见好友肖明宇站在几步开外皱着眉看自己。

      肖明宇快步上前,把伞分他一半催促裴靳: “赶紧上车,你手腕的伤还没好,淋雨发炎怎么打比赛?”

      裴靳像是没回过神,含糊的应了声“嗯”,丢了魂一样地跟着肖明宇走。

      “阿靳,车在那边。”肖明宇扯住裴靳的胳膊,他察觉到裴靳不对劲,刚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只是他猜不到是什么让裴靳这么失态。

      裴靳拉开车门坐进副驾,肖明宇发动引擎,雨刷规律地刮动,窗外的景色清晰,模糊,又清晰。

      “阿靳!阿靳!”肖明宇声音再次响起,裴靳猛地回神。

      “你见鬼了?打安全带啊,怎么回事啊?叫你几声了。”肖明宇看着裴靳扣好安全带。

      裴靳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也不回答。

      车离开墓园汇入车流,肖明宇瞥了一眼裴靳,他头靠着车窗,像是睡着了,肖明宇把音乐调小,车里安静了很多,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肖明宇。”裴靳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他依旧闭着眼。

      “你以前不是和艺术班的关系挺好嘛,你还有艺术六班的联系方式吗?”

      肖明宇诧异的看着裴靳:“艺术六班?这都毕业多少年了,早不联系了,等会到了问问其他人。”

      肖明宇顿了顿,语气里带着试探:“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没什么。”裴靳又恢复沉默,好像刚才只是说了句梦话。

      肖明宇太了解他了,从墓园出来裴靳就像丢了魂儿,现在又突兀地打听艺术六班,艺术六班能让他变得这么反常的只有林春生。

      他想起四年前那个雨夜,裴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喝得烂醉如泥。他赶到酒吧,看到裴靳趴在满是酒渍的桌子上,手里攥着被捏变形的丝绒盒子。

      “她看都没看,就直接扔进垃圾桶了,她都没拆开看一眼……”裴靳说话含糊不清,肖明宇听了个大概。

      打比赛肋骨骨折都不吭一声的人,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消沉。

      从那以后裴靳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拳击上,十八岁拿下全国青年锦标赛冠军,再也没有提过林春生,也没见他有其他动心的女生。

      他轻轻叹了口气,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有些人从来就没有真正放下过。

      车厢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肖明宇指尖轻敲方向盘,他清了清嗓,将话题转向:“对了,你理疗师找的怎么样?总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吧。”

      “助理筛选了几个,都不太理想。 ”他顿了顿,目光从窗边收回:“还有一个据说是这次理疗师大赛冠军,但身体有缺陷,直接排除了。”

      肖明宇无奈的摇头,开口劝解:“有缺陷还能拿下冠军,说明实力不凡,要是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不如去见见这个冠军。”

      “嗯,改天要个地址,我去试试。”裴靳嘴上答应,但俱乐部理疗师,关乎的是整个团队和自己的安全,状态。

      俱乐部环境高压、多变,需要极快的反应能力和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能力,他觉得身体有缺陷的人胜任不了。

      车窗外,雨丝连绵不绝,肖明宇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小九走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雨天,已经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裴靳没有说话,手指无意识的摩挲衣角,罗九和肖明宇都是高中拳击社团的成员,三年前出了场意外,罗九没了,拳击社团也解散了。社团的兄弟约定每年这个日子去看罗九和他爸妈。

      车窗外的白杨树褪去,宁静的郊区转为喧闹的市中心,又从市中心到老城区。

      老城区停车位少,肖明宇只能把车停在离单元楼有一段距离的马路边。裴靳和肖明宇提着水果和补品,刚到罗九家楼下就听到熟悉的吵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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